□ 李禹熹

拍毕业照前几日，校园里便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像是发酵到中途的酒醪，甜里带着点微酸，酝酿着、静候着那个开坛的时刻。教室里的喧闹似乎也收敛了些，课间打闹的间隙，常有人不经意地瞟一眼黑板旁挂着的倒计时牌，眼神飘忽一下，又迅速收回，仿佛被那数字烫着了。

拍照的日子定下了，是个晴朗的天。阳光慷慨，风也温顺。班长早早地就在讲台上吆喝，安排队列顺序，高个儿在后，矮个儿在前，先生们坐中间。总有几个调皮捣蛋、嬉皮笑脸的男生故意往女生堆里挤，惹来几声嗔怪和笑骂，空气里便漾开一层快活的涟漪。平日里严肃的老师们，这天也格外宽容，眼角眉梢带着笑意，看着这群即将“离巢的鸟儿”。

摄影师是学校请来的老手，姓陈，50多岁，背个沉甸甸的相机，他指挥起来颇有章法，声音洪亮：“前排的同学，凳子再往前挪挪！”“中间那位戴眼镜的老师，请您头稍微抬一点！”“后面高个子的同学，肩膀放松，别那么僵硬！”他脚下踩着一张磨得发亮的木头凳子，凳子腿儿深深陷进刚修剪过的草坪里，散着青涩的草腥气。

一声轻响，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无论平时是狡黠的、羞涩的、专注的，或是散漫的，在那一刹那，都齐刷刷地汇聚到那个小小的镜头里。笑容定格在脸上，带着点生涩的、努力绽放的明媚。阳光太盛，有人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眼角挤出几道细细的纹路，倒添了几分生动。

拍完照，队伍便哄然散开。刚才那片刻的庄重与紧张烟消云散，代之以一种释然的喧闹。大家互相取笑着刚才的表情：“哎，你眼睛怎么闭着啦？”“你笑得像个大傻子！”“谁在后面扯我辫子来着？”嬉笑声、追逐声在操场上空回荡。陈师傅则蹲在一旁，熟练地收拾着他的宝贝相机，对这份青春的喧嚣置若罔闻，想来是见得太多了。

照片洗出来，要到好几天之后了。每个人的脸都缩在小小的方格里，显得有些陌生。前排的老师面容清晰，后排的同学则像蒙着一层薄雾。背景是熟悉的教室或礼堂一角，此刻也成了模糊的陪衬。照片顶端印着几个墨黑的楷体字：“某某中学某某届毕业师生合影”，下面是年月日。

拿到照片，大家便互相传看，指指点点。照片的魔力，在于它凝固了瞬间，却也像一面镜子，照出时间的流逝。那些当时觉得清晰无比的面孔、场景、情绪，在薄薄一张纸片上，竟也显出几分疏离和恍惚。

一张薄薄的毕业照，初时不过是个仪式，轻飘飘的。经年累月，它却像一块沉甸甸的镇纸，压住了无数飘散的时光碎片。它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便足以让所有与之相关的、尘封的记忆，都变得温润而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