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贤清

夜色还未彻底沉下来，天边已不声不响地浮起一轮月亮。它悬在银河之上，像一枚被时间反复摩挲的玉璧，温润、澄澈，仿佛自远古便挂在那里，又仿佛刚刚从某个诗句的韵律中悄然升起。这轮月，不是今宵独有，却总在今夜显得格外明亮，因为被思念、被诗词多次擦拭过，擦出了记忆深处最亮的那部分。

今夜，我特地来到城外赏月，头顶是浩瀚无垠的秋空。风从故乡的方向吹来，带着玉米熟透的香气，也裹着几缕遥远的吟诵：“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的声音，千年来从未断绝，像一脉清泉，流淌在每一个抬头望月的人心里。他当年在长安的客栈里，是否也如此刻的我，忽然被这月光照得心口发烫？那不是普通的光，那是心头被撞出火花发出的光，是被韵律擦拭过的光，是用五言、七律一遍遍拂去尘埃后，才得以晶莹剔透的皎洁。

是的，这月是一面镜子，古人以不同的方式一遍遍擦亮它。李白用目光擦，杜甫用泪痕擦，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里用哲思擦，王建在“今夜月明人尽望”的慨叹中用孤寂擦。到了辛弃疾，他索性以剑锋般的词句打磨它：“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他的月，不只是温柔的守望者，更是照彻山河的锐眼。一眼望去，万里江山尽收眸中，连战马嘶鸣都藏在光影的褶皱之间。这月，早已不是天体运行的偶然，它是中国人精神版图上最恒久的坐标。

苏东坡的中秋，是在黄州度过的。那一夜，他举起酒杯，对月长叹：“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不是简单的祝福，而是一种近乎宗教般的情感仪式。他把整块的白玉之月，切成薄片，放进酒盏里浸泡。那酒，泡的是离愁，是仕途的沉浮，是兄弟不能团聚的遗憾。可泡着泡着，竟泡出了一种超越悲欢的澄明。月在杯中晃动，像一块融化的玉，又像一颗不肯落下的泪。可最终，泪光化作了祝愿，只要同望此月，哪怕千里万里，也是天涯若比邻。

中秋月自打注入了诗意和人情，就不再只是挂在天上，它开始在人间行走。它走进月饼的酥皮里，走进庆丰收的鼓点里，走进故乡的炊烟中。它被无数双眼睛凝视，也被无数颗心重新擦拭。我们擦拭它，并非为了照亮夜晚，而是为了确认自己是一个记得乡愁的人，一个懂得思念的人，一个在浩渺宇宙中仍愿与他人共享光明的人。

此时，月光如水，静泊于大地，没有流淌，更没有急湍、没有涛声，好像用一万里的碧潭，沉淀出一万年的静谧。这月光所照之处就是一个巨大的容器，这个容器一下就缩短了我们的距离，不管千里还是万里，只要沐浴到月光的清辉，我们就在一起了，心就紧紧贴在一起。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每逢中秋，人们总要停下脚步，仰头望天。因为我们需要这轮月，来确认自己的柔软；需要这句诗，来唤醒心底的古老回音。它提醒我们：纵使飞得再高，走得再远，总有一束光，来自思念的方向。

中秋月，照过盛唐的宫墙，照过南宋的江舟，也照着今日高铁飞驰的原野。它被写进平仄里，被酿进酒杯里，被装进探月器的镜头里。可最深的那道光，始终藏在人的瞳孔中。那是思念的桥梁，是一轮无论走多远，都不肯熄灭的中国人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