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

我在等一场花事，很虔诚的。

从秋分等到寒露，从寒露等到现在。我知道，我还要等，还要等。

终于等不下去了，于是踩着假期的尾巴，驱车去探望那几株桂树。一路上车子飞驰，我像个坠入爱河的少女，心涨得饱满。它们怎么样了？一定爆出花芽了吧？小米粒般大的，黄绿黄绿的，长着细细的尖尖儿。只消等一场冷空气到来，它们就“噗噗噗”地依次炸开，香透整个院落。万一没有结苞呢？虽然秋早已接过季节的令牌，可夏迟迟不肯交出权杖，赖在秋的国界里作威作福。

热啊！这样的秋！

其实，立秋刚过，我就开始了等待。我居住的小区没有桂树，让人颇感遗憾。若没有桂树，秋天还怎么称得上金秋呢？于是，只好叨扰老邻居：“咱们小区那几株桂花开了吗？”一周总要问上两三次，我像个幼稚的孩童，纯粹又执着。

然而，邻居的回答总让我失望。那失望一次次凝结，必得以记忆中桂花的香气熏染，才能重新熏染出一颗浪漫柔软的心。

桂花像极了中年女人，一半烟火，一半诗意。

儿时，我家院子里种着一棵桂树。每到秋天，桂花就细细碎碎地开，小粒小粒的，挤挤挨挨。花梗旁、叶片下，一簇簇、一蓬蓬，透着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模样。开得最盛时，阿婆拿出篾簟，铺在桂树下面，然后让我去摇桂花。对我来说，那分明是最有趣的游戏。我鼓足劲儿，抱住桂树用力摇，桂花却纹丝不动；直到我放开手，它们才象征性地微微颔首。阿婆笑着望我，满眼宠溺。她攀下一枝桂花，放在我手里，我抱住桂枝猛力摇动。于是桂花纷纷落下，落得我们满头满身。我大喊：“下雨啦！下雨啦！下香雨啦！”阿婆只是望着我笑。

第一份桂花必是供佛的。阿婆取出一把桂花，用小火焙干，再研磨成粉，用模具做成香塔，放在佛龛前引燃。香烟袅袅，熏满了整个房间。阿婆跪下身，口中念念有词，虔诚地践行着她的信仰。第二份桂花才是属于我们的。阿婆用桂花入馔，做桂花糕、桂花糖、桂花汤圆……哪怕只是喝白粥，她也要撒上一小撮桂花。粥的热气激出桂花的香气，桂花的香气又中和了粥的寡淡；金黄与乳白相得益彰，谷香与花香相辅相成。我们坐在紫扁豆藤下，一边吃着桂花宴，一边听风、看云，好不惬意。

定居上海后，我曾多次采来桂花做吃食，却总也复制不出儿时的滋味。每每慨叹，总会想起那句词：“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是啊，物是人非，竟让人“欲语泪先流”。

除此之外，阿婆还会做桂花香水。于是，我们的衣服上、被褥上，常年沾着淡淡的桂花香。她教我背“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我却反问：“桂花为什么在春天开放？”她刮刮我的鼻子：“桂树有四季桂，也有日日开花的品种。这世界上的事物，丰富着呢！”

有些人的灵魂是有香气的，哪怕她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坐着，周遭的一切都会为她代言。阿婆就是这样的人。因为有阿婆，我们的日子和别家的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呢？大抵是多了份超越世俗的诗意吧。

如今，每每想起阿婆，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她坐在紫扁豆架下听戏的画面。她最迷昆曲，那曲调轻柔委婉、细腻圆润。扁豆架旁是桂花树，一树桂花，一架扁豆，一院秋风。她坐在那里，仿佛被施了结界，与周遭的喧嚣隔绝开来。

阿婆一边应对着烟火日常，过着和所有寻常主妇一样的世俗日子；一边又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躲在桂花树旁、扁豆架下，躲在清风明月里，过着清幽的精神生活。这让阿婆的灵魂既孤独又疏离。这个终日在烟火深处忙碌的灵魂，终会在某个闲暇时刻，在秋风拂过的瞬间，暂时脱离琐碎的身体，安然静默，如桂花般悄然盛开。

今日一早，我又问老邻居：“咱们小区的那几棵桂树开花了吗？”片刻后，她发来几张图片：叶子荫下，已有密密麻麻的花芽，黄绿黄绿的，长着细细的尖尖儿。我知道，它们在等一场冷空气。

正如我，在等一场花事，很虔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