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来源: 菏泽日报 发表时间: 2025-10-22 08:58
□ 孔祥富
盛夏的蝉鸣,总带着几分执拗的喧闹,像巷口老者无休无止的絮语,初听难免心烦,可凝神细品便会懂:这聒噪背后,藏着蝉类独有的生命哲学。这般活法,自有其深意绵长。
蝉的一生,堪称天地间最凝练的生命偈子。“蝉生如偈”恰是对这份通透的最佳注解——偈以极简文字承载至理,蝉则用生命轨迹演绎本质:幼虫在黑暗地底蛰伏数载,甚者如北美周期蝉,要熬过13或17年的孤寂;夏夜破土蜕壳后,成虫的高光时刻不过两三周。它们拼尽气力鸣唱、繁衍,直至秋风起时悄然坠落,全程无一丝冗余,每一步都精准指向“完成生命循环”的核心,恰似偈子般不拖泥带水,直抵真理。
这生命节律里,藏着虞世南“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的清贵。蝉以清露为食,不攀附外物;鸣声自疏桐间漫出,只因身处高处而非借秋风之力,正合偈子“不执外相”的精髓——不贪求身外冗余,仅凭本真活出价值。纵使生命短促,枝丫间的蝉卵终会随雨滴回归土壤,开启新的轮回。这短暂与漫长的交织,绝非潦草走过场,而是以极致沉潜与热烈绽放,诠释着“坚守本心、不仗外力”的生命态度,宛如一首无声却有力的偈子,引人深思。
回望自身七十载光阴,竟与这蝉声、偈义暗合共振。
20世纪70年代投身新闻报道,一支钢笔、一沓稿纸,便是我的全部装备。白日忙于本职,写作只能向深夜借时光。在煤油灯晕开的暖黄的光晕下,笔尖在纸上的沙沙声,成了寂静夜里唯一的声响。写错便用刀片轻刮,薄脆纸面留下的痕迹,恰似蝉在黑暗中吮吸根汁的印记。此刻方悟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的苦涩——蝉居高树却难觅食物,终日鸣唱无人应答,正如我为一个数据走村串户地奔波,为守候采访对象熬过的晨霜暮露,无人知晓。但指缝间洗不净的墨痕、稿纸上磨出的硬茧,都悄悄沉淀为生命的养分,那是地底蛰伏的修行,只为某日振翅发声。
后来转至乡镇撰写公文,依旧与文字日夜相伴,案头的稿纸堆得更高了。晨曦微露,窗台上的露水尚未消散,我已伏在木桌前推敲汇报材料,在字里行间揣摩政策的温度;夜色深沉,星子仿佛坠入墨水瓶,骆宾王“露重飞难进”的滞重感悄然袭来,工作总结仍在反复打磨,每个数字都需再三核对。这又是一段“地下时光”,少了新闻报道的锋芒,多了公文的严谨平实。有人嫌这份工作枯燥,我却深知:逐字推敲的段落里藏着对文字的敬畏,彻夜核对的表格中浸着对职责的敬重——恰如蝉在暗处的蛰伏从非虚度,每一次吞咽根汁,都在积蓄破土而出的力量,暗合偈子“专注本质、不执外相”的深意。
如今退休十余载,年逾古稀,反倒在文学创作中寻得新的天地。晨光漫过稿纸时,笔尖正勾勒故乡的旧日时光;月色洒满窗台时,灵感仍如萤火般闪烁。这不正是蝉破土而出后的璀璨光景?明知人生已近薄暮,偏要将余下的日子过得滚烫热烈。常有人问:“这般年纪,何必还这般折腾?”我笑着指向窗外绿荫:“君不见‘流响出疏桐’?蝉声从来不问春秋长短!”文字于我,便是那振翅的鸣唱,不问能写多久,只要笔在手中,每一个字落下,都是对生命热忱的回应。
我从不在意读者多寡,即便连村级作协会员都不是又如何?夏日蝉鸣,总有人嫌其聒噪,可蝉从未因此噤声。它们顺应生命本能,将地底积攒多年的气力,尽数化作枝头的长歌,哪管听者是厌是喜。这份“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的清傲,正是我最珍视的笔墨姿态。不为博取关注,不为求得回响,只为安顿心底翻涌的思绪。写一遍,便是为自己的心声郑重按下确认键;写出来,便如蝉唱完一曲,心头满是澄澈踏实,恰似偈子般,无需繁复修饰,只求本心安宁。
我更不屑写低俗段子争抢流量。文字于我,从来不是媚俗的玩物,正如蝉的鸣唱从不是为了取悦谁,只是生命本真地流淌。我必须守住心头的底线:留存正气底色,怀揣对事实的虔敬,永葆对文字的初心。见过有人为求浮名,颠倒黑白,以假乱真,这般“绽放”纵使喧嚣一时,也如霉变的浆果,表皮光鲜,内里早已腐朽。蝉的生命再短暂,也活得坦荡光明——饮洁净根汁,唱清越长调,不屑以歪门邪道谋取方寸之地,这恰是偈子倡导的“纯粹”本质,不恋外物,不欺本心。
忆起一位早逝的同窗,生命未满五十,已是学界博导,在学术枝头绽放出耀眼光华。他猝然离世,众人皆叹“天妒英才”“太过短暂”。而我却觉得,他恰似骆宾王笔下“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的秋蝉——蝉从夏到秋的消逝,人从盛年到离世的转变,都如偈子般凝练揭示“世事流转、盛衰有定”的无常本质。他更如李商隐诗中“五更疏欲断”的蝉,即便生命短暂,也拼尽全力完成“传道授业”的使命,纵使戛然而止,也留下“非是藉秋风”的铮铮气韵。那些被他智慧之光照亮的年轻眼眸,不正是他生命的延续与轮回?恰似蝉卵藏入树皮,随风雨重归大地,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生命的意义。
人之一生,谁不是在“地下”的蛰伏与“枝头”的绽放间辗转前行?蝉生如偈:十七年暗渡换一夏长吟,纵使短如朝露,也要响彻云霄。人生亦当如此——该深潜时,沉心静气积蓄力量;该振翅时,倾尽全力绽放光华。活得真实,守得清白,不执外相,专注本质。这般人生,便自有深沉回响与圆满。
我仍在写。晨光熹微时写,暮色四合时写,如一只老蝉栖于岁月枝头,不知疲倦地鸣唱。这书写,是我的蛰伏亦是绽放,是我的沉淀亦是新生。
如蝉般活过,如是,便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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