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来源: 牡丹晚报 发表时间: 2025-10-27 11:45
□李凡建
院里的银杏树又染秋霜,庭前的菊花已绽娇黄。凭栏望北雁南飞,忽觉岁月裹挟着鬓角银丝,在脸上刻下道道皱纹。这人生里的重阳,陪我跌跌撞撞走过光阴,恰似一轮盈亏交替的月亮,从儿时盼长大的懵懂,到暮年念归乡的惆怅,终究在时光的褶皱里,藏满了泪盈盈的苍茫。
儿时的重阳,总缠着爹要尝一口菊花酒,呛得咧嘴噙泪去找娘。那时还踮着脚尖扒灶台,嗅着蒸屉里重阳糕的米香,心里满是“快点长大”的盼望:长大就能像爹一样赶着耕牛下地,像娘一样缝补裁衣蒸馍煲汤。也能挣脱书包的束缚,去闯眼里那片城里人的世界。我把长大当做终极目标,以为成年就有“脚踩风火轮”的本领,能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却看不见爹娘眉峰间攒着的柴米油盐,更不懂他们早把风雨拦在门外,呵护着一家老小风光。
少年时的重阳,总望着晚霞染天的西方出神。家乡的窄巷盛不下满心憧憬,五保户大娘家矮墙下的老槐树,系不住我向往蓝天白云的目光,课文里的大城市,是我心里藏着的“天堂”,仿佛外边的世界是遍地机遇与梦想。也是那年重阳,晨雾里鸡犬欢唱,娘在门边絮叨“慢些走”“天冷添衣”,爹送我出门反复叮嘱“在外不易,遇事多思量”。我却没敢回头,怕那翻涌的不舍,拦了我离乡的脚步。后来一门心思在城里找活挣钱,早把故乡的小麦抽穗、玉米拔节忘得精光,更没料到:那些被我丢在身后的青砖黛瓦、蝉鸣蛙唱,会成无数个深夜里辗转的念想,每逢重阳,就不约而同闯进梦乡。
青年时的重阳,多在异乡机关里度过。那时总向着高处奔,妄图把手头的工作都冲到最前方。我揣着热乎心待人接物,笃定“你对人好,人就对你好”是铁律。路上见人搬东西必搭手,同事求助从不推搪,哪怕吃亏受误解,也总用“善有善报”安慰自己。直到闯荡数年才猛然醒悟:掏心帮过的人转头就忘,一味迁就的同事,把我的热心当成得寸进尺的由头。原来“满眼都是朋友”,不过是年轻人的天真童话;热心肠、好面子,总需要用分寸和原则来包装。那年重阳,我第一次喝着冰啤酒读懂人情复杂,悄悄收敛了年少的莽撞张狂。
中年时的重阳,我进城当了局长,乡愁成了心头最沉的枷锁。单位报表像缠人的线,一头拴着钉钉签到的提示音,一头绕着案头的汇报文档,连喘口气都要掐着时间。每到重阳,总在日历上圈下回老家的日子:想陪爹去村头走走,听他说今年丰收的小麦、减产的秋粮;想帮娘摘院里的梅豆,听她笑我小时候偷吃生豆角的窘样。可计划总被打乱,临时的会议、突来的加班,一次次把归程的计划泡汤。电话里跟爹娘说“下周就回”,听着那头轻描淡写的“我们挺好,忙你的吧”,挂了线只能把给娘买的点心、攒了满肚子的话,连同思念一起塞进“保鲜”柜,对着摊开的行李箱发愣半晌。这时才懂,中年人的“回家”,早没了少年时说走就走的潇洒,只剩被生活推着走的身不由己,连对亲人的思念,都得掐算着时间来计量。
终于熬到退休,手里攥着退休金,也有了大把自由时光。重阳再往返于城市新家与农村老屋,揣着爹爱喝的老酒、娘爱吃的点心,踩着晨光往老屋走,脚步轻快心情也敞亮。可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却没了爹坐在门槛上抽烟的身影。去年冬天,他就像故乡秋日里的一片叶,静悄悄地走了。院里的银杏树还在,娘种的丝瓜、梅豆爬满了院墙,地里多了几个打工回流的童年伙伴,街上少了喊我乳名的邻居大娘。儿时的兄弟来聊天,笑着说“你小时候爬墙偷枣”的旧事,可少了个人见证、少了个人帮腔。我擦着爹坐过的轮椅,指尖触到冰凉的铁框,眼眶瞬间就热了。从前总想着“等不忙了”“等退休了”,以为爹娘会一直守在原地,等我补回欠了半生的陪伴,却忘了人生最等不起的是孝顺,最留不住的是眼前的爹娘。
今年重阳前夕,我又回了故乡。沿着田埂慢慢走,连阴雨泡得玉米在穗上发了芽,农民赤着脚板往地头扛;水里泡烂的花生棵陷在泥里,满是狼狈相。这些景象,早不是我记忆里的模样。风掠过远处一个佝偻的身影,恍惚间竟听见爹的吆喝声在田埂上回荡。那些没说出口的“我想你”,那些没来得及讲的“谢谢你”,全被风卷着,散在故乡的落日余晖里。原来长大从不是做成多大的事,是终于看懂了小时候没懂的爹娘的艰难;原来离开从不是为了追远方,是盼着某天能好好回来;原来孝顺从不是“等以后”,一直都是“趁现在”。可这份明白来得太晚,晚到只能在重阳的月光下,给爹的坟头添一抔新土,陪娘坐在炕头,述说着该去谁家把老人看望。
院里的银杏又染了霜,阶前的菊花依旧飘香。可人生能有几度重阳?那个总在门口等我回家的人,再也盼不回来了。风掠过庭院沙沙响,像在絮叨岁月里的过往,更像在劝着世人:别让孝心,输给了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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