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杨生

清晨的菜市场，秋葵还带着露水。一根根翠绿挺直，尾尖翘着，像少年不服输的下巴。我挑了一捧，指尖碰到表面的茸毛，有些扎手。切开后，黏稠的汁液拉出细丝，沾在刀上甩也甩不掉。这倔强的性子，倒叫人拿它没办法。

母亲总说，秋葵得腌过才好吃。新鲜的太涩，非得让盐和日子磨一磨它的脾气。

回家烧一锅水，丢进秋葵，滚水里打个转就捞出来。烫过的秋葵颜色更深了，宛如被时间蹭掉了鲜艳，却多了层温润的光。沥干水，晾在竹筛里，它们挨挨挤挤，还冒着热气。这时候的秋葵，已经软了几分，但内里仍是硬的，咬一口，还是脆生生的。

腌菜的坛子是粗陶的，灰褐色，肚大口小。小时候见过外婆用它腌萝卜、芥菜，如今轮到秋葵住进去。铺一层秋葵，撒一把粗盐，再丢几瓣蒜、两三个红辣椒。盐粒沙沙地落下去，秋葵静默着，像是知道自己要经历什么。最后封坛前，浇一勺高粱酒，酒香混着秋葵的青气，在坛口打了个旋，便被黄泥死死封住。

坛子蹲在厨房角落。每天经过，我总忍不住猜：里面的秋葵现在是什么样子了？盐有没有化开？辣味钻进秋葵里了吗？时间在这坛子里走得极慢，慢到几乎感觉不到它在走。

直到某个阴雨的午后，突然想起该开坛了。泥封碎裂的声响惊动了午后的寂静，刹那间，咸鲜的气息如迟到的信使扑进鼻腔，只见秋葵已经变了模样，翠绿褪成了黄绿，表面微微发皱，似老人手背的皮肤。拈起一根，黏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润泽的酱色汁水，顺着手指往下淌。咬一口，脆劲还在，但多了绵软，咸味里泛出淡淡的甜，辣意则藏在后头，等你咽下去了才冒出来打招呼。

母亲夹了一筷子放在粥碗里，说：“这下不涩了吧？”确实，时间拿走了它的生涩，却还给它更深的滋味。看着这些秋葵，忽然懂得外婆生前常说的“腌菜如腌人”：太急则咸苦，太缓则发酸。

时间吻过的何止秋葵？我们都在各自的坛子里，被岁月悄悄改造。年轻时那些扎人的棱角，那些自以为是的锋芒，不也正像这秋葵的黏液一样，在时光里慢慢消融、转化？

外婆的酸豆角、邻居的酱黄瓜，还有那些需要等待的豆腐乳、腊肉、泡菜，它们都在黑暗中完成了自己的蜕变。人又何尝不是？在这个追求急火快炒的时代，谁还愿意等一坛秋葵慢慢变软？我们经历的那些苦涩，那些不被理解的时刻，或许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用自己的方式，温柔地佐他人的三餐。

秋葵咸菜，能配粥，能下酒，能炒一盘剩饭，它用柔软包裹了岁月的锋利，终于学会了与时间和解。

我们总嫌时间过得太快，可有些东西，非得慢下来才能成全。一坛秋葵咸菜，不过是最普通的家常滋味，但若没有那些无人问津的日子，它永远只是涩口的青菜。人这一生，不也是在一坛看不见的时光里，慢慢腌出自己的味道吗？就像秋葵终被时间吻去青涩，所有愿意等待的人，也终会收获岁月温柔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