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来源: 牡丹晚报 发表时间: 2025-11-19 09:38
□子安
午后三点,阳光斜着从窗户透进来,在木地板上洒下一块淡金色的绸缎。我本来想写点什么,对着空荡荡的稿纸坐着好一会儿,却是一点字也落不下来,心里像缠着许多乱丝似的,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干脆放下笔,起身去泡茶。
一只素白的瓷杯,拿在手里很温润。我没把它斟满,只是倒了半杯就停手了。这半杯茶,倒像是个恰到好处的留白,比那满得要溢出来的,看着更教人心里安宁。茶叶是极普通的绿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热水冲下去,蜷缩着的叶子便懒洋洋地、不大情愿地舒展开来,一片片,慢慢地沉下去。也有一些倔强的,在水中央打着旋儿,最后也恋恋不舍地落下了。水色渐渐变成极淡的绿,是初春草地上刚冒出的新芽那种颜色,嫩得快要化开似的。
我捧着这半杯茶又回到窗前,也不急于喝它,只是这么看着,看那热气袅袅地向上飘,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变成了一缕非常细、非常模糊的烟。我就在这缕似有似无的烟气中荡来荡去,回到了很久以前的一个下午。
那是在外婆的旧屋里,也是一样的午后,阳光从木格窗里漏下来,在红砖地上投下了一串歪歪斜斜的长方形影子。外婆坐在靠墙的那张竹椅上,手里还捧着一只茶杯,是老式带盖的搪瓷杯。她喝最便宜最苦涩的茶沫子,泡得浓浓的,喝一口就会皱起眉头,像是在做一件很神圣的事情,并不是在享受。
那时我尚小,不懂茶,只觉得苦。外婆说:“你尝尝,有味。”我就学她,呷了一口,那苦味立刻就上来了,在舌尖上横行霸道。我赶快吐舌头,外婆笑起来,眼尾的褶子展了开来。然后她开始慢慢喝,喝一口就望一眼窗外,半天也不说话。
如今想想,外婆那个杯子里哪是只有茶?怕是浸透了她这一生。她一口口喝着,并不是品,像是在咀嚼、在消化,把一生的酸甜苦辣都咽下肚去。外婆望天时眼神平静又遥远,和那片高高的天空达成了某种安静的和解。她手里的茶,似乎从来都是半杯,晃悠悠的,倒映着她的脸。
想到这,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手上的杯子。此时茶温正好,已不再烫手。我慢慢地呷了一口,一股淡淡的、带有植物清香的苦,就在我的嘴巴里弥漫开来。一开始确实是苦的,但是只要耐住性子,让它在舌上多停留一会儿,就会发现这股苦味竟然慢慢转变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甘甜余韵从喉咙深处慢慢泛上来,久久不散。这种先苦后甜的感觉,竟然和人生中的某些时刻很像。
窗外的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挪了个位置,那块淡金色的绸子越来越软和,似乎连边缘都模糊了。手里的半盏茶快要凉透了,此时颜色反倒更深一些。我忽然发现,先前心里那些纷乱的丝,不知怎地就在这半盏茶的时间里被它一根根理顺了。
满则溢,盈则亏,这半盏茶,恰到好处。它给我留了念想,留了余地,留了片能搁下心事的地方。人生好多事大概也是这样吧,不必求全,不必求满。像现在,我并不因为只有半盏茶而感到遗憾,反而因为它的清静和安宁,生出一点淡淡的富足和欢喜来。
茶总是会凉,午后时光也总得溜走。可是掌心这半盏茶给过的那份安顿,那浮沉之间的悠然,倒像杯底剩下的这点余香,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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