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来源: 菏泽日报 发表时间: 2021-07-27 09:56
□ 陈 奇
我的姥娘1993年去世至今,已经28年了。我对她老人家的感情非但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化,反而愈加怀念她。至今,每每整理家里珍存的老古董时,姥娘的遗物——蓝布衫,是最能让我思念许久、泪流满面的物品之一。
1960年,年仅6岁的我被母亲从菏泽县城送到乡下的姥娘家——高庄公社圈头村上小学。当时农村穷得厉害,正值三年自然灾害,乡亲们大都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姥娘姥爷年近花甲,劳动力渐弱,又是贫穷中的贫穷。所住的两间土坯房,在1938年经受了日本的“三光”政策,是在残垣破壁上用旧檩条棚起来的危房,土墙倾斜变形,似乎难以承受屋顶的重压,姥爷只好用些木棍分别顶住一个个檩条。每逢狂风暴雨,姥娘都让我去院子里早已搭好的草庵子里避险。我让他们两位老人也到庵子里来,以防不测。姥娘说:“我们都是该死的人了,屋子塌了只要不砸着外甥就行。”
每年一进入夏天,姥娘在家只要不出门子,就开始光着脊梁收拾家务,一直到秋天渐冷。若有街坊邻居前来串门,或是借什么家什,姥娘就会闻声像触了电似的随手抓起那件蓝布衫往身上穿,然后再去开门。待造访的人一走,姥娘又将蓝布衫脱下来,放在那里,以备来人时再穿。像这样的事情,我几乎天天看到。当时因年龄尚小,尚不清楚姥娘为啥脱了又穿,穿了又脱,一天不知要重复多少回。后来,随着年龄渐大才明白:姥娘并不全是图凉快,而主要是为了节省衣服。在我的印象中,从我上一年级,姥娘就以这件时穿时脱的衣物度过一年又一年的夏天。一直到1966年我小学毕业,姥娘除这件蓝布衫之外,我就没有见她夏天穿过其他衣服。
因日子穷,姥娘更加会过。烧火做饭,姥娘舍不得买火柴,每逢做饭时,她跑遍村上街道胡同,看谁家冒烟,就用破布衬去点燃,然后一路吹着火种往家跑。平时做饭,她很是疼爱我这个小外甥,她和姥爷吃的都是拿不成个儿的糠菜团子,用手捧着吃,硬是从口里省出一点净面给我做窝窝头。和我一块玩耍的小伙伴吃料豆(在锅里炒熟旳黄豆),我便回家告诉姥娘,也想吃料豆。姥娘一咬牙,将平时不舍得吃的少许黄豆,从一个小布袋里取出半碗,在锅里炒了以后,放进一个小玻璃瓶拧紧盖,让我每天吃一二十粒解解馋。又见别的小孩吃炒花生,姥娘又从一个小罐里取出一小捧用于播种的花生种子给我炒熟,也让我能像其他孩子那样吃上炒花生。
1966年,我高小毕业,去距离姥娘家4公里的高庄集菏泽县第九中学上初中。姥娘时常蒸上几个高粱面的馍给我送到学校,这在当时学生们全是吃地瓜干面馍的情况下,应该算是改善生活了。一次,我正在上课,姥娘又提着一个小布兜气喘吁吁赶来,小布兜里约有二三斤白面。交到我的手里又叮嘱说:“我看你和其他小孩相比,又瘦又黄,这点白面你交到伙房换点白馍票吧。”我掂着白面,看着姥娘也同样是面黄饥瘦,两眼直落泪。
1971年,17岁的我招工进城当了工人,每月18元的工资。我留下12元的伙食费,又留下1元用于牙刷、牙膏、肥皂、理发等开支,剩下的5块钱除交给母亲两三块钱外就用于孝敬姥娘。我每次去乡下看望姥娘,一般都称上二斤果子,每斤七八毛钱,可在当时已是比较昂贵的礼品了。姥娘每每在村上见人就说:“俺二外甥来看我了!”一些老年人和小孩儿便都借机到姥娘家来串门,她总是打开果子的包装纸,先用手捏给串门的老人和小孩每人一块,最后自己再捏一小块儿放到嘴里。我看到专为姥娘买的果子,她吃到嘴里的还没有别人吃的多,心里难以理解姥娘的“大方”。她见我不乐,便在这些闻香而至的人散去之后,向我解释说:“你每次从城里骑车子来看我,街上爷们老的少的都闻讯到咱家来串门,一来是想给你说说话,二来知道你每次来都会给姥娘带点好吃的东西,盼望能吃上一嘴解解馋。我怎好意思让这些人失望,我就少吃一嘴吧!再说,我年纪渐大,日常有啥事还要请这些邻居爷们帮忙呢!”后来,我大学毕业当了记者,工资高了,为姥娘买的果子逐渐增加到三五斤、六七斤,乃至再后来购买十几斤、二十几斤。
1993年初冬的一天,我忙完了一天的工作,正准备去乡下看望姥娘时,突然噩耗传来:命途多舛的姥娘走完了她84岁的坎坷人生之路。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我悲痛万分。幸亏我根据母亲的意愿,在她老人家年过八旬之后,早早购买了东北巨大圆木,让人制作了质量上乘的棺木。当汽车将油漆发亮的棺材拉到村里时,许多乡亲们边围观边赞叹:“看吧,这喜木头做得多好,人家疼外甥可是值了!”
后来,在整理老人家的衣物时,有人建议把姥娘所有的衣物都烧掉,我不忍心。我一件件过目之后,最后在一堆衣服里发现了我所熟悉的那件蓝布衫。它虽严重褪色破旧,却被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我手托这件衣物,用脸亲了又亲,泪流满面地说:“姥娘的这件蓝布衫我要收藏,永远珍存!”
时间如梭,倏然近三十年了。我现在看到姥娘的这件蓝布衫,似乎觉得姥娘还在,她永远地活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