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华

我一把推开冬天的晨雾，来到村外的麦田里。每天到田野里走走看看，是我坚持半辈子的习惯。一年四季，一天脚不沾土，我会不舒服的。踩着松软的泥土，看着青绿的麦苗，心情顷刻就好了。

此刻雾霭氤氲，把大地装扮成童话世界。地头还有几株掰了棒子的老玉米棵，因没有砍伐，依旧在给麦地站岗。仅有的两片长叶已枯黄，风吹霜打之后一副萎蔫模样，如村中老人的脊背，再也挑不起季节的重量。

仔细一想，冬日的大地，乃至整个乡村都是软的。春天播种时，犁铧翻起泥土，成垄成行地倒向一侧，逶迤着伸向远方。泥土里白色蛴螬扭动着柔软的身体，惊慌失措地往深处钻。各种草根如须线一般，乱成一团。夏日的庄稼被风一吹，摆动着柔软的身姿在广袤的大地上跳舞。秋日的柿子越软越甜，挂在枝头让人提心吊胆。冬日的麦苗经不起大雪覆盖，软绵绵地匍匐在野。季节在柔软中成熟丰收，也在柔软中挺起大地的风骨。

俗话说，风是软刀子。这话一点儿不假。季风就像一双有力的大手，不停在田野里摩挲。除了庄稼，树木、花草和小动物都被催动着成长。堤岸上的杨柳披一头秀发，“一树春分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小鸟伸展着翅膀在天空上划着弧线，叫声里带几分优柔。万物因风吹拂，自带温柔秉性。

天下之软莫过于水，汇流成溪，蜿蜒曲折，随物赋形。它可湍可缓，亦急亦舒，与万物不争。雨滴落在田间，顺着叶子渗入土层。这一过程不动声色，浸滋慢润，捏着性子完成泽被人间的大事情。土地因水而变得柔软，那是水用软功夫滋润的奇迹。得了透雨的庄稼，只需半日便支棱起来，这可是水在暗中悄悄地使了力气。

炊烟是村庄盛开的花朵，在每个清晨里随风翩翩。这些炊烟是软的啊，老是站不直身子，最后全部融化在空气里。那炊烟里飘着饭菜的味道，飘到村外，提醒着劳动的村民，是时候考虑胃的需求了。村民闻到熟悉的烟火气息，总不忘相互提醒：下班吧，回家吃饭喽。大家扛着工具，有说有笑地进村。三春大爷招呼大家说，老伴炸了丸子，都去他家尝几个。红旺哥说，家里还有儿子打工带来的好酒，去喝二两。坤建大娘端一小筐刚出锅的蒸红薯，热情地让大家拿一个吃着走。乡亲们吃着软糯的红薯，发现原来乡情也是软的。一句乡音焐热了人心，一声关怀，在街闾巷陌里缠绕，软得都化不开了。

其实在村民心里，最软的莫过于一个村庄里少了筋骨。种地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中老年人成了生力军。和我住一个胡同的十几户人家，有一半是空院子，他们或住在城里，或去远方务工。另一半也只是老人和学生在家，期待着亲人的团聚。现在学校布置作业都发在手机群里，老人们不会操作智能手机，我只好一家挨一家地给孩子讲作业。每天晚上，我的腿都跑软了。

年轻人可以抡得起铁锨，挑得动苞谷，开得跑拖拉机，也担得起未来。每当想起孩子放学后打打闹闹的身影，我的眼神便落在无助的黑夜里，然后想起远方的儿子，鼻子酸软着，有几滴泪落下。

太阳徐徐升起，晨雾慢慢散去。我在田野里走走停停，身上不觉热乎了，像一块揉好的面团，在柔软里积攒着力量。雾气散去之后，沟沟坎坎一览无余，大地裸露出村庄的本色。远远看去，村庄就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把所有细腻的感情都藏在心底，露出慈祥的容颜，守着土地，盼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