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公冶长》中有这样一句话：“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朱熹在《论语集注》中对此注释道：春秋时期的卫国，在卫文公时治理有方，国事清明，宁武子便励精图治、尽力辅佐，无事可见，展现的是“智”。到了卫成公时，朝政荒废，昏庸无道，宁武子则周旋其间，尽心竭力，不避艰险，既能保全自身，又能匡济君主，此时表现的便是“愚”。

孔子的评价——“其知可及，其愚不可及”，曾如一枚涩果，令后世咀嚼难解，褒贬不一。多数人理解为：“知”即智慧，“愚”是佯愚，实为深智。孔子对宁武子实为激赏——在乱世之中能主动装愚守拙，这种“愚”既是智慧，也是勇气。这正是宁武子的处世哲学，后来也成为儒家思想中“明哲保身”与“忠君济国”相融合的典型。

《曹州府志·人物志》记载：宁武子，姬姓，宁氏，名俞，谥“武子”，春秋时期卫国大夫，历仕卫文公、卫成公两朝，以忠诚与智谋著称。《曹州府志·地舆志》亦载：“宁武子墓，在县西北二十里表忠集，旧有祠，圯于水。”方志中还收录明嘉靖年间曹州太守重修宁武子墓，立碑题曰“表忠”之事，碑阴以小楷镌刻：“春秋大夫宁愈，食邑宛濮，卒葬于此，名曰‘表忠’，以励后人。”

据《曹州志》载，“宁武子祠”门前原有一块万历年间“重修宁武子墓”石碑，碑文为监察御史钟化民所撰，记述了墓园格局。今碑虽不存，记文仍载于志书：“原墓遗址，得八十四步有奇，旧封一丈，增高之。复拓地三亩，缭以周垣……当墓道建堂四楹，颜其堂曰‘表忠堂’，匾其门曰‘宁武子祠’。”

长久以来，我以为宁武子的故乡在山西宁武或河南修武。近日偶阅资料，才知其封地“宛濮”与葬地“表忠集”，实为今菏泽市牡丹区吴店镇一带。周边集市、村落、学校等，多因这一丘古墓、一方明碑而衍生发展。某个周五清晨，我前往城西北的吴店镇，欲一睹这位春秋大夫长眠的黄土，感悟其“大智若愚”的境界。

在吴店镇政府站下车，沿府北路东行约1000米，经一位老人指点，穿过一片玉米地，望见一座突兀隆起的墓冢。当地人称之为“宁家堌堆”，也有人直称“宁武子坟”。墓冢系复建，高约4米，周长不足40米。冢顶杂草丛生，表面被雨水冲刷出浅沟，如古陶绳纹。冢前立有“万古流芳”碑，为2018年山东省宁氏宗亲联合会所立，上书“槖饘举卫，春秋名卿。圣崇其愚，史表其忠。”碑前设青石供桌与香炉。

一位当地老人告诉我，“文革”前这里曾是一片高地，尽为黑土，南北长115米，东西宽70米，高4至5米。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中，经专家勘察，确认此为古人类居住遗址。考古钻探显示文化层厚4米：下层属典型龙山文化（出土黑陶、石斧），中层为殷商时期（有陶盆、陶豆残片），上层属两周时期（发现灰坑、贝币），表层还有汉代文化痕迹。

老人又言，原墓封土高大如山，为砖基穹顶圆形结构。1972年“平坟运动”中墓被掘开，曾现石板、陶马、陶俑等物，未继续下挖即回填。墓前原来有座祠堂，早已倾圮拆除。据说以往每年春秋，皆由曹州知府与菏泽知县主持祭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生产队将此地夷平，种上了庄稼。

史料表明，数千年前此处已是鲁西南稳定的人类聚落。春秋时称“宛濮”台地，属卫国，卫成公封宁武子于此，死后葬于高台，遂世称“宁家堌堆”。此后两千年间，遗址上一直存在祭祀性守护聚落，多为散居，史籍未载专名。明代立“表忠”碑后，本地集会便取名为“表忠集”，“表忠”二字遂成地方文化符号。

归途经过堌堆旁一村落，见一烧饼铺，招牌上书“宁家堌堆烧饼”。购得两个，芝麻密布，烤色焦黄，入口是地道鲁西南椒盐风味。村南有座新建的“宁武子公园”，曲径通幽，绿树成荫。路旁广告牌侧书“知可及，愚不可及”七字。旁边有一所小学，人称“表忠集小学”。这些皆可视为“表忠”作为政治韬略的现代乡村诠释。

又遇一位老人告知，每年农历三月初三，周边村落皆举办庙会，祭祀宁武子。十里八乡村民齐来“赶堌堆”，满街挂红、焚香、烧纸、放鞭炮，更有炸面泡、打烧饼、卖糖人之盛景。最热闹属“竹马旱船”社火队：前有人扮宁武子，青袍高帽，骑竹马；后有“晋军”执木戟，边走边呼“退兵喽！”孩童追逐嬉戏，一路风尘欢腾。

回望中，思绪如胶片倒转，深感今日所获远超预期。不仅得见“宁武子墓”，更在“愚”与“智”、“有”与“无”之间，寻得一片可进可退的精神空间。宁武子将这片空间留在了菏泽的黄土中，也留在了《论语》的二十三字里，耐人寻味。

文/图 邓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