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篇文字中,把黄河与牡丹放在一起考察,并非我的发明,历史上牡丹和黄河同框的诗篇还是不少的。宋代进士徐积的《姚黄并序》、清代进士梁佩兰的《雒陽》诗、诸生陈维崧的《满江红·汴京怀古》词、清初戏曲家孔尚任《题<洛阳看花图>送家樵岚之中州》诗、清末举人易顺鼎《和鬯威本事四首韵(其三)》等,都同时出现了“黄河”“牡丹”的身影。思考这个问题的起因,是在我执编的《中国牡丹文化大系》出版发行之后,《大众日报》卢姓记者微语考我:黄河文化与牡丹文化之间的关系,并问两者是如何互动的?我交的答卷是:牡丹文化是黄河文化的组成部分。事后,我对这个问题又进行了思考,现将学之所得献给读者。
牡丹的黄河情结
东汉《神农本草经》说牡丹“生巴郡山谷及汉中”,李时珍《本草纲目》云“丹、延、青……山中皆有”牡丹。这些文献中的古代地名均在黄河流域,所以谈到牡丹很容易涉及黄河,因为牡丹最早就产生在黄河、长江两岸,特别是牡丹的兴盛之地是在黄河两岸。牡丹“生山谷”“自幽而芳”属于山野之花,她能从僻野山村进入城市、走进宫廷御园,完全是由于帝王的宠幸、达官贵人的青睐和文人墨客的捧拥,特别是唐宋以降皇帝老儿的欣赏呵护。从公元前21世纪的夏朝开始,黄河流域一直是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是皇亲国戚、王侯将相、词人骚客云集景从的地方,而正是文人雅士、帝王将相把“遁于深山”的牡丹崇为“花中之王”“国色天香”,也是他们把“不须浇灌不须栽”(元·陶宗仪)、“花开花谢总不知”(明·李贽)的牡丹身价,推向“本有值数万者”“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的高位,还是他们创作了一批牡丹专著,如欧阳修的《洛阳牡丹记》、周师厚的《洛阳花木记》、张峋的《洛阳花谱》、陆游的《天彭牡丹谱》、张邦基的《陈州牡丹记》、薛凤翔的《亳州牡丹史》、苏毓眉的《曹南牡丹谱》、余鹏年的《曹州牡丹谱》等等,使牡丹成为人见人爱之花,这都应视为黄河赐予牡丹的殊荣。
中华古代文明的多个方面,大都起源于黄河流域,如 “农业文明”“建筑文明”“政治文明”“诗词歌赋”等等,正因为如此,人们才把黄河喻为中华民族的摇篮。黄河水孕育了万物生灵,当然也孕育了牡丹。黄河是母亲河,牡丹应是黄河的女儿。
牡丹的国花愿望
牡丹以其雍容华贵之色相,大气磅礴之气质,名倾朝野,饮誉中外,被推举为花中至尊:“国花”。“国花”一词第一次出现,是在明代李梦阳《牡丹盛开,朋友来看》中的“碧草春风筵席罢,何人道有国花存”,后来是袁中道《珂雪斋集》记载的“极乐寺左有国花堂,前堂以牡丹得名”, 1903年慈禧钦定牡丹为“国花”并传懿旨在颐和园修筑国花台(又名牡丹台),但这些“国花”称谓的意义还仅指花木中的出类拔萃、卓然不群者,并不具有国家和民族精神象征的寓意。
民国时期,著名教育家侯鸿鉴在《国花(教材)》中提出:“牡丹富贵庄严之态度,最适于吾东亚泱泱大国之气象,尊之为国花,谁曰不宜!” 1915年出版的《辞海》对“国花”释义时指出:“我国向以牡丹为国花。”1924年《半月》杂志《各国国花》一文中称“我国国花为牡丹”。他们都把牡丹推崇为了国花,并赋予了国家标识和民族精神的意涵,但可惜这并非法定的国家声音。1929年1月,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决议“采用梅花为各种徽饰”,把国花问题提交全国代表大会决定。这在民间看来,是政府默许了梅花的国花地位。但因国民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意见分歧较大,难以统一,搁置了这一问题,没有对“国花”作出决定。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以为梅花、菊花及牡丹三种中,似可择一为国花之选”的方案没有实现。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国花问题讨论的标志性事件有, 1982年陈俊愉发表在《植物杂志》上的《我国国花应是梅花》的文章。以后,1991年《花卉》杂志开展了一次评选国花的活动,1994年国家农业部受全国人大要求,责成中国花协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国花评选活动,陈俊愉在1988年第1期《园林》杂志上首次提出了“一国双花”(梅花、牡丹)的主张,2006年国家林业局向国务院上报了《关于报请审查确认国树、国鸟、国花评选结果的请示》,2019年中国花协通过网络开展了“我心中的国花”民意调查,全国人大代表曾连续六年提议设牡丹为国花,但至今以法律形式将牡丹确定为我国国花的愿望仍未实现。理由是各方面意见存在较大分歧,难以统一,确定国花的时机尚未成熟。“国花”之誉应落谁家,百多年来争执未休。
中华黄河文明有着极强的包容性,向来允许不同于自己文明的存在,从不拒绝从外部吸收先进的文化,具有广纳百川、和合共生的团结精神,是在包容百家的基础上得到发展的,这是老祖宗创造的优秀文化传统,一直传承至今。古人有云 “惟牡丹与梅萼,乃百卉之魁先,品一花之优劣,亦无高而无卑”者,古诗亦有云“姚花富贵江梅妙,俱是花中第一流”(宋·朱翌)、“牡丹芍药紫薇梅,四时花卉开相续”(宋·王十朋)、“牡丹富贵梅清远,总是人间极品花”“只与山梅争第一,春前甘让百花开”(清·张问陶)者。“诗词检索”平台上,咏牡丹的诗词数大约是7000余首,咏梅花的诗词是2万余首。以梅花为市花的城市是8个:南京、无锡、淮北、丹江口、武汉、鄂州、泰州、梅州,全部在发达地区;以牡丹为市花的城市是5个:洛阳、菏泽、铜陵、牡丹江、彭州。我想,如果牡丹能敞开黄河的宽广包容、大公无私之心,展开黄河那种容纳百川的博大胸怀,积极消弭“北方牡丹占先,南方梅花居首”的沟壑,我国国花的确立是否会来得更早一些。
牡丹的精神意象
明代李昌祺《山中见牡丹》说牡丹“不谦恶雨并乘风,且共山花作伴红”,表现了牡丹不畏艰难、顽强抗争的精神和乐观向上、随遇而安的品质。清代孟子容《荆紫山野牡丹》中的诗句“人道世间第一景,危崖临风看牡丹”,说明牡丹在人迹罕至的山间荒野也可以生存,甚至是悬崖峭壁之上也能够盛开。牡丹在恶劣的环境中求生存、展丽姿愉世人,人们赞赏她的精神风姿,赋予她顽强不屈、入乡随俗的品格是必然的。
《武则天怒贬牡丹》《灌园叟晚逢仙女》等神话故事,表现了牡丹以劲骨刚心、不畏强权、不屈淫威的勇敢精神,这种高风亮节,使她成为了人们心目中坚强而美丽的象征。明代周宪王朱有燉在《洛阳风月牡丹仙》中对牡丹“桃花引人入迷,海棠有色无香,杏花泄露春光,蔷薇多刺连枝,荷花惊散鸳鸯,菊花霜叶惨淡,芙蓉秋色凄凉,桂花未占春光,梅花孤芳自赏,难与牡丹雍容贵雅相比”的评价,竭力赞颂推崇牡丹。《聊斋志异》中的《葛巾》《香玉》赋予牡丹以人间烟火味,加强了牡丹的心灵美,更把牡丹推上了无与伦比的王者之位。
欧阳修《洛阳牡丹记》:“牡丹初不载文字,惟以药载《本草》。”不晚于战国时期的医药典籍《五十二病方》、1972年出土于甘肃武威旱滩坡汉代墓葬的《武威汉代医简》、张仲景《金匮要略方论》等文献,皆载有用牡丹治病的处方,《太平御览》《神农本草经百种录》《中华药典》等中称牡丹“能舒养肝气,合通经脉” “可食之,轻身益寿”“久服可以延年益寿”,牡丹花、根、根皮皆能入药造福人类。牡丹花硕大艳丽,使人心神愉悦,亦可为佳肴茶点,馈赠亲友;牡丹根入药治病,使人身康体健,牡丹的无私奉献精神广受人们倾心爱戴。
以上这些故事大都发生在黄河流域,可见牡丹与黄河具有紧密的内在联系,人们崇爱牡丹的根据是充分的。牡丹从“与荆棘无异”到“有幸伴君侧”, 从“伐以为薪”到跻身皇家园林、走上皇室宫廷,从生在我国的“褒斜道中”,到走出国门,进入20多个国家,她的美丽形态,她的无私品格,是她前路宽阔、得以广泛传播的理由。“竹间水际今犹昔,岂独声华重李唐”(清·吴镇)的时来运转,是许多人穷其一生不可实现的。
牡丹的诗词歌赋
古人言:“诗言志”“词缘情”。诗词是人文精神的一个载体,是人类灵魂寄托的一个平台。花本无言,诗人借花立言、喻情、明志。牡丹千姿万态,色之瑰丽,香之销魂,态之迷人,艳压群芳,是千年来文士达人唱和心迹的常见载体。有唐以来,人们视牡丹为“国色”,奉牡丹为“花王”。出于对牡丹的深情崇爱,历代咏牡丹的诗词歌赋不胜枚举。
(一)诗词。从先秦至清朝,咏牡丹的诗词数量众多,但究竟有多少首,没看到有人做过具体的统计,菏泽宋茂民先生的《中国古今牡丹诗词大观》录入了4300首,成为采集牡丹诗词数量的一时之冠。还可以肯定的是,尚有散落在各类典籍中咏牡丹的诗词没有被人们发现,当代歌咏牡丹的诗词更多。这些诗词不仅展现了牡丹的千姿百态,也反映了各个历史时期的社会风貌和民俗文化。
(二)歌曲。歌曲是表达情感、传递信息的一种艺术形式,它传递情感,引发共鸣,具有强大的社会感召力。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关于牡丹的著名歌曲不下40首,最经典的是电影《红牡丹》的插曲《牡丹之歌》,歌颂牡丹不屈不挠、勇往直前和无私奉献精神,并出现了多个版本,一直传唱不衰。我们经常听到的还有《金牡丹》《黑牡丹》《红牡丹》《牡丹美》《牡丹颂》《编花篮》《洛阳牡丹》《牡丹谣》《牡丹吟》等等,它们都倾情地赞美牡丹,歌颂牡丹,清新委婉,优美动听,百听不厌,给人以蓬勃向上的激情。
(三)赋文。赋有散文的外形、诗的韵律,与“古诗”密切相关,陆机的《文赋》说出了诗和赋的主要特点:“诗缘情而倚靡,赋体物而浏亮”。班固《汉书·艺文志》云“不歌而诵谓之赋”,即“赋诗”是对“歌诗”而言的。歌诗是唱诗,而赋诗只能用来朗诵。据李剑锋《中国古代牡丹赋小史》统计,历代牡丹赋今可见者近30篇,唐前2篇,唐代2篇,宋代7篇,元代1篇,明代6篇,清代10篇。这些《牡丹赋》中以唐代舒元舆的《牡丹赋》影响最大,称颂至今。其特色,一是肯定武则天赏识牡丹,使牡丹实现了华丽转身,具有了政治寓意。二是借牡丹“前代寂寞而不闻,今则昌然而大来”的变化,隐喻草木的命运也和人生一样,时而偃蹇,时而走红,使牡丹富有了人情冷暖。三是语言上连用排偶句式,如“玫瑰羞死,芍药自失,夭桃敛迹,秾李惭出。……皆让其先”,节奏流畅,使百花失色。新时期,赋家迭出,《牡丹赋》更是享誉文坛。
(四)谱录。中国历史上有记载的牡丹谱录共计41部,现尚存16部,宋代开牡丹谱录之先河,最早的牡丹谱录是宋代僧人仲休的《越中牡丹花品》,之后是胡元质的《牡丹谱》、丘璩的《牡丹荣辱志》,现能够看到的最早最完整的是北宋欧阳修的《洛阳牡丹记》。牡丹谱录中,明代薛凤翔的《牡丹史》和清代余鹏年的《曹州牡丹谱》当属其中的代表之作。欧阳修《洛阳牡丹记》文笔清新,词句优美,显示了达人高士澄怀涤虑、与物照和的风流格调,自问世以来,一直被世人所青睐与仿效。薛凤翔系统地总结了前人对牡丹的科学认识和栽培经验,保存了一批牡丹文献资料。余鹏年将牡丹花进行了详细的分类,既是对植物学研究的贡献,也对研究地方文化和经济具有参考价值。因此,牡丹谱录不仅在文化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在科技史上也有着辉煌的一页。
赓续黄河魂、牡丹情
菏泽市境内沿黄157公里,7县3区中4个县区有滩区人口,2个县属明清黄河故道。“三百里巨野泽”“八百里梁山泊”的消失,皆为黄河淤积之功,真可谓“千古河流成沃野,几年沙势自风湍”(明·王守仁)。历史上,黄河大迁徙26次,12次波及菏泽,淮海战役中著名的高村抢险发生在菏泽,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诞生在菏泽,菏泽人与黄河有着千丝万缕的恩爱情仇、难舍难分。
清代《曹南牡丹谱》有“曹南牡丹甲于海内”之说,如今菏泽牡丹种植面积已达40余万亩,拥有世界上最大的牡丹繁育、观赏、研发和外输基地。2000年6月,菏泽市(县级)被国家林业局和中国花协授予“中国牡丹之乡”称号;2012年3月,中国花协命名菏泽市为“中国牡丹之都”。菏泽人爱牡丹、写牡丹、唱牡丹,蔚然成风,历史久远。
党中央国务院《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规划纲要》的发布和国家层面一波又一波的国花牡丹评选,推动了黄河文化、牡丹文化的蓬勃发展。大量的关于黄河、牡丹的各类著作相继涌现,就像一块砖一方石一样不断积淀黄河、牡丹这两座大厦的文化厚度,持续满足着人们认知黄河、装扮牡丹的心愿。各类文艺形式用壮阔的形象托起黄河文化,让挚爱之心为牡丹披上国色新装,筑牢黄河文化、牡丹文化大厦根基,赓续黄河魂、牡丹情这台历史大戏。
黄河文化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牡丹文化象征着中华民族的美好愿望。黄河以“黄河之水天上来”的磅礴气势,不可一世地孕育着万物,护佑着牡丹。今天,我们的历史使命,就是保护黄河生态、坚持绿色发展,守护人民“富贵”的期盼,达成国富民强的愿景。 萧若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