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 北
老五是我的邻居。他长我一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是我的玩伴。
他家在我家西边,我家在他家东边,紧挨着。
那时候,我们小村家家户户居住分散,不成街,也不成巷。近邻也相隔二三十米,有的甚至更远。来之前,都是一些逃荒要饭的人,一根扁担挑着全部家当,寻一块有荒草、有野菜的地方,居住下来。撅一间半上半下的地屋子,栖身。这都是八九十年前的事了。
到了七八岁的时候,我背上小书包,高高兴兴地上学了,他没有上。他傻。
渐渐地,我们都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有一年春上,我娶了媳妇,他没有娶。他傻。
说他傻吧,他能吃能喝能干活。说他不傻吧,又和正常人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呢?也看不出来,反正就是不一样。大人逗他玩,小伙伴们也逗他玩,在他乳名的前面加上一个“傻”字,他瞪大眼睛,恶狠狠地说,你才傻来!说完,笑嘻嘻地看你一眼,一双手搂着肩膀,跺跺脚,转身弓着腰跑向远处。
他的父亲在县上工作,很少回家。那时候,一个村子里在外面上班的人并不多,数来数去也就是二三个。他的母亲一个人拉扯着七八个大不大、小不小的孩子,既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又操持家务,像个男人。
据说,老五生下来就不大对劲。但总不能扔了,毕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他母亲想,也许长大了,就好了。谁知道,十几岁了,还时常把大拇指含在嘴里,生怕别人抢了去。
其实老五不傻,就是有点直,有点痴,少个心眼。但他心眼不坏。
在河沟东,我们两家的庄稼地,一个地堑隔着,都种着谷子。田野上,黄澄澄的谷子,被谷穗坠得直不起腰来,风一吹,就摇摆。
谷子快成熟的时候,有麻雀去觅食,乌泱乌泱的。尽管田间地头插满了稻草人,狡猾的麻雀不为所怯,依然我行我素。
老五被他的母亲派去谷子地里撵鸟。麻雀在我们当地叫鸟。
老五拿一根长长的竹竿,一头拴上一块红布,他摇晃着,在谷子地里跑来跑去。
有一天,我去谷子地里,看到老五站在地边,就对他说:“你也给俺撵撵鸟吧。”他点点头,说:“行!”我坐在地边看小人书。
我在老家住的那些年,泥屋是一年一次的力气活。
那些年,老家大都是土坯屋,就是用土坯垒起来的屋。
一年当中,风吹它,雨淋它,墙皮斑斑驳驳。不泥一遍就透风撒气,也影响屋的寿命。每年泥屋是必不可少的。
泥屋,就是在土墙的外面,泥上一层新泥。
泥一遍屋,是一天的活儿。要根据屋的间数,求人帮忙。间数少,求人就少,间数多,求人就多。
我家有三间正房,两间偏房。每次泥屋,都请老五帮忙。
天刚蒙蒙亮,老五就来到我家。先和我拉水,洇泥,铡麦穰。接着,他脱光了脚,挽起裤腿儿,站在泥土里,和我一起用三齿耙和泥。和完泥,他用铁锨把泥一锨锨装进水桶里,然后提到我和父亲跟前。我和父亲把泥抹到墙上,一下下磨平。他一个人给我们俩打小工,忙得满头大汗。
之后,我去县城上班,就很少见到他了。
有一天,我回家,父亲对我说:“老五死了!”
我问:“怎么死的?”
父亲说:“淹死的。”
一个三十好几的人,怎么能淹死呢?
我们村子西边有一条河,叫永新河。河那边有我们村子里的地。
那时候,河上没有桥,有一条土坝横在水面上,供人们走过来、走过去。夏季里,雨水大,河里的水也大,把土坝冲垮了,冲了一个大冲口。那一天,老五去河那边锄地。过河时,他把衣服挂在锄杆上,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由于水流湍急,脚底打滑,他一下子跌进深深的冲口里。他不会凫水,扑棱了几下,沉入了水底。
就这样,淹死了。
我和老五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拾草剜菜,是很好的玩伴。在他离开人世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时常想起他。他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没有牵挂,没人牵挂。
悲哉!人生难料,世事无常,愿他在天堂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