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25日
第A06版:牡丹园

一棵文学大树

——读长篇小说《运河湾》

□毕四海

2023年新年伊始,山东文艺出版社推出一部堪称史诗的四卷本长篇小说《运河湾》,恰如掠过大平原的春风,不及残雪消融,扑面而来的暖意一下子化成本真文学的灿烂。鲁西南作家陈进轩以“扬地域之精神”“树文学之本真”“颂家国之情怀”的大手笔,为英魂游荡的运河湾完成文学奠基礼。他说:“一方地域是应该有精神的,精神就是文化的内在形式,精神就是信仰的动发之源。”因而,他要“在运河湾里深深挖掘,尔后是辨年轮、察印痕、掏底蕴,最后还要复原如初。”这也是陈进轩一直在文学创作中奉为圭臬的“本真”。而要实现这种追求,必须拥有独特而有见地的历史观做支撑,为历史负责,为真相负责,为地域精魂的文化承载负责。陈进轩正是拥有这样的历史观,才让读者在这部卷帙浩繁的文学大书里,领略“不朽的本真”,读出“蕴藏的秘史”,感应“呼唤的魂魄”。

读懂《运河湾》,必须先读懂运河湾里半个多世纪的历史积淀,必须先了然由登场人物搭建起来的命运框架,必须在悲歌细唱的时空里快进慢出。陈进轩笔下的人物,上达指挥千军万马的纵队司令,下至牵驴扶杖弄烟火的村妇小儿,横有啃骨销肉魔障狂的日伪敌特,间杂缝隙中求生存的贩夫走卒。他们个个鲜活如初,人人独具特色,唯独不见苍白乏味的纸面人物;看热血男儿慷慨赴死,察卑微懦夫抱枕自嘲,笑土里生的土里死,敬踏血而行的自风流。凡此百般,出场即是风景,过后再难忘却,可谓百年运河浪翻涌,不朽魂魄独放歌。好一幅雄佞共舞图!好一幅百年风情录!从这一点上说,没有多年沉积的文学功底,没有伏案独吟的文学定力,没有呕心沥血的文字修炼,断难做到如此老道娴熟。

《运河湾》建构在“官地”上,官地既是富贵温柔乡,又是锁魂追命圈,怎一个取舍断得清。

运河湾里,侯家先人靠出卖尊严获得数百亩官地,翻饼似的悲剧却在侯家新老两宅更迭上演。被马家清出族谱的贫汉麻五,阴差阳错地被侯家新宅招赘为婿,又依附白虎兵营夺回官地。老宅长子侯登科撮合侄女兰兰与青龙兵营军官霍好秋联姻,土地再归侯家老宅。兵营作祟,霍好秋暴亡,仍然是“囫囵身子”的侯兰兰,作为笼络马家的筹码又与马二梭成亲。暗恋情人白面瓜的马二梭赌气离家投军,而失了官地的侯家新宅又让麻五二入兵营。为了让儿女喊爹,麻五勇夺机枪阵地战死,侯家新宅以烈士遗属身份再次独占官地。以上是四卷本第一部《龙虎戏》的故事架构,由此拉开运河湾百年历史的序幕。

抗战爆发,中央军186团奉命驻防河湾县以堵截日军南下,为了不在河湾县与日军纠缠,一直憧憬着区域自治的团长侯得章悄悄撤防并实施“让道送客”,唯独撇下誓死抗战的马二梭独立营。自感愧对侯兰兰的白面瓜竟舍身炸开运河堤,官地随即变成一片汪洋。这是第二部《红兜肚》的故事架构,以主人公马二梭的恩怨情仇搭建起来的历史舞台忽而坍塌,忽而竖起,死人不能复生,信念永世难移。

侥幸生还的马二梭又回到运河湾,此时的侯得章已成了八路军新一团团长,认定团长借刀杀人的马二梭,不仅没完成刺杀计划,反倒入了侯得章的连环计。侯家新老两宅恶斗不休的官地,则被日本人划定为运河煤矿开采点。一直盼望马二梭的苦命妻子侯兰兰,等来的却是血葫芦一样的丈夫,以胸衣补缀的红兜肚,竟然变成牵引丈夫归来的桃花眼。这是第三部《桃花瞳》的故事框架,悲切有之,悲壮有之,守着活寡又苦盼丈夫归来的小女子,她除了寄情于满屋的桃花绣,还能做什么?

在民族生死存亡的大潮中,在荣尊与辱耻的炼狱中,不同的价值观,决定了侯马二人命途迥异的人生走向。在与日军的最后一战中,马二梭因强攻县城以及擅自炸毁运河矿井,被再度身兼军地两职又急于巩固地方政权的侯得章处决。这是第四部《遗腹子》的收官绝唱,唱不尽的是运河湾大半个世纪的历史风情,其悲壮、激越,以及复死复生的精神呐喊,不由人不为之动容。

为了官地,麻五舍生赴死;为了官地,侯登仓化身土地爷;为了官地,马二梭与侯兰兰至死不同寝;而为了成全至亲至爱的马二梭,情人白面瓜一声长啸同样是在官地。官地之殇是运河湾的宿命,又何尝不是苦难国土的宿命?挥挥洒洒百万言,大悲歌里哪一个音符不是万千生灵的绝唱!在这里,官地不再是意象,甚至不再是索引。

文学就是重塑本真,本真就是复死复生,本真就是为爱恨呐喊,《运河湾》的精魂就在这里。

纵观古今中外,但凡称得上史诗级的文学作品,光有史不行,史是纵横坐标上的秘史铺陈。关键是要有诗,诗既是气韵,也是文韵,史诗性的长篇小说,一定要有气贯长虹的诗性。这个诗性,既是内容,也是形式。它既是“定场调”,又是“导引符”;它既是形,也是势;它难以说清,又气韵难消;它触动心扉,又难捉难逮。你只有进入佳境,以心去感知它的每一个文字,那时候你会觉着是气韵放大了你的阅读欲望,而你是心悦诚服地跟着它化进化出。

谨以《运河湾》第一部的开篇为例:

“运河湾里起了风,风把河套里的潮气搅动起来,飘摇着穿过酸枣丛,又到苇芦荡里汇聚了,慢慢地膨胀着,棉絮似的,贴着河套里的茅草叶子滚动。明明是在脚跟前的,伸了手又抓不住,整个河套里都是起伏的了。高高低低的土丘岗子,隐隐现现的杂木林,还有从低矮的房檐上升起的炊烟,村子一下子臃肿了许多,看着不像个村子。”

这样的文字,是不是诗意盎然?是不是俊秀飘逸?这样的文字描述,已不再是单纯的铺景造景,读者会在不知不觉中融化到气化的氛围中。语言是体现作品诗性气韵的重要因素,文字是酿造车间里的生发物,但绝不是酵母。几十年的沉底修炼,让陈进轩驾驭文字的功夫非同寻常,且莫看他笔下的文字浅白如说话。“会说话”是文学的第一大基本功,而时下许多作家在“说话”上就没过关。《运河湾》的诗意文字,毛茸茸,湿漉漉,生动而形象,契合运河湾的风情,甚至变成运河湾的专属语言。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字的描述功力决定作品的成败,现在许多小说缺的正是这一点,甚至完全丧失描述功能。我的理解,诗性即率真,气韵即文韵,文韵由“文气”贯通,一切取决于作家的诗意描述。

作为曾有几部长篇问世的同道中人,我对“文气”二字深有体会。一部长篇能否保持贯通性的文气,能否浸润丰溢的诗性,既是对一个作家的身心考验,更是文学定力的生死临界。这部超长的《运河湾》,自始至终文气沛然,自始至终气韵如初,自始至终诗性流溢,这对一个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作家来说,堪称奇迹。我在这里想说的是,要想让煌煌百万言的长篇巨著文气沛然,除去著述者必须具备的身心双佳,最不可回避的则是作家的文学修养,或者说文学功底。

在过去,许多小说家都把能够写出史诗性作品当做毕生追求的目标,不少人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然而,创作路上,成功者有之,失败者亦有之。且不说有的人志大才疏,即使才华横溢、妙笔生花者,也不一定能够完全如愿。因为,史诗性作品的完成需要大格局、大胸襟、大境界、大情怀、大匠功夫,仅凭一点绣花才艺是远远不够的。另外,近年来的文学新思潮,对小说家的这一追求不再鼓励。不少作家对“宏大叙事”嗤之以鼻,他们偏爱“私人叙事”,陶醉“花拳绣腿”,一些评论家也跟着鼓掌喝彩,于是,史诗性写作不被看好,甚至显得“落伍”。然而,陈进轩凭借自己的毕生积累与苦修苦炼出的文学真功夫,不在乎外界纷扰,一鼓作气完成了《运河湾》。

我认为,《运河湾》是成功的,说它是“史诗品格”,恰如其分。

小说从清末写起,到抗战结束收笔,其间的故事环环相连,扣人心弦。朝代更迭,战争连绵,敌我冲突,家族矛盾,男女恩仇,宗族争斗,人事如麻,血流成河,而作家独醒。“醒”是对脚下土地的敬畏与崇拜,是对地域文化的历史祭奠,是对曾在这片土地上呐喊过的无数“游魂”的礼赞。正如作家本人所说:“在开篇之初,或者说在写下第一个字之后,我就明了这里将是我的灵魂安妥处。”

何谓“灵魂安妥处”?是精神有了归宿,是信仰有了寄存,是历史有了色彩,是呐喊有了温度,是文学还原了本真。

《运河湾》最精到之处,在于作家勾勒宏大时空轮廓的同时,还保留大量的历史细节。正是那些可观可品可咂摸的历史细节,丰满了整部小说的每一个章节。请看陈进轩怎样描绘清末兵营:“兵营里每年有春秋两茬阅检,阅检前的七八天里,兵营里就开始张灯结彩,还要列队演练,还要布阵厮杀,为的是让朝廷命官看出军威。要是来阅检的是军机大臣,兵营里会提前一个月做准备。因为兵营里的长官平时吃着空饷,谎报的兵员不在少数,重新编造花名册是不可少的,接着就是到村子里派号差。阅检结束了,阅检大员前脚离开,号差立马回了家,走时会带些酒肉,也可能是官兵换下来的包脚布。”

再如,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新乡村文化建设运动到了河湾县,一县之长竟然讲的是洗澡。“忽然听县长说到洗澡堂子,还说男女老少都要洗澡,还说逢集必洗,会场里立刻活跃起来,嚷着说这不是跟码头上的日本人一样了吗,我们是不是也要男女脱得光溜溜,是不是也要男女伙着一块儿洗啊。宁乡长挤眉弄眼地笑着拿手捅侯登科,说:‘听到了吧老太爷,县长儿子叫你摸大姑娘屁股呢!’侯登科红着脸站起来推倒了椅子,亮着嗓子喊一声:‘洗白了给谁看?’”

这样的细节,还有很多。记得当代著名评论家谢有顺曾经讲过:“小说写的是活着的历史。”又说,“小说所保存的那个时代的肉身状态,可以为我们还原出一种日常生活;有了小说,粗疏的历史记述就有了许多有质感、有温度的细节。”细节还原本真,细节沉淀历史,细节决定成败。陈进轩深谙此道,所以他笔下的运河史有血有肉,活色生香,仿佛他就是运河湾血色历史的见证者。

我特别推崇陈进轩在《后记》中的几句话:“我理解的文学应该是精神的载体,而精神是以真诚坦诚虔诚做基石的,文学之造化,取决于作家的心是否杂尘不染。”这样的话,正是对长篇巨著《运河湾》的最好解读,也是探幽作者内心之境的不二法门。对此,当代著名作家张炜曾这样评价:“陈进轩是我熟悉的作家,他深谙生活之艰困坎坷,全身心沉浸于自己的文学世界,几十年笔耕不辍。他的百万字长篇小说《运河湾》,读之荡气回肠,掩卷悲欢难抑,可谓紧扣时代心弦的力作。”

我也与陈进轩相知相熟多年,深知他就是这样的作家,小县城里埋头创作,心无所移,志无所偏。余下的岁月,他依旧坚持“如果要写,依旧会是而且必须是我的文学必本真。否则,我宁可消失在运河湾里,风一样雨一样交由日月星辰。”

“鸿篇巨制,史诗品格”——这也是我对《运河湾》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