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英涛

母亲说起话来，声若洪钟，有穿云裂帛之势。母亲说她没去过少林寺学武功，于是我猜想，是母亲无师自通了那传说中的狮吼功，只可惜练武奇才流落民间，隐没于我们这普通家庭之中。

母亲之前一直生活在山东老家的农村，平常说话就那么高分贝。跟我进城带孩子后，依然是大嗓门。母亲有时跟我们聊天，聊到兴起爽朗大笑或是训斥孩子时，客厅都会震得嗡嗡有回响，甚至有一次餐桌上的茶水都起了波纹。这让我想起俄罗斯的那位海豚音歌唱家维塔斯，高音唱到极高时，茶杯都能震碎，让我不禁担心起我家客厅里的吊灯。

关于这个问题，我曾和母亲进行过严肃的探讨。

我说，你就不能小点声说话吗？我都担心左右邻居会找上门来。这么大嗓门，对孩子的听力发育也不好。

母亲尽量压低声音说，我咋不觉得？咱老家的人，不都这样说话吗？你在村里也生活了一二十年，你还不知道？

我问，为啥村里人都那么大声说话呢？

母亲笑我，说，不懂了吧？这里面学问大了。咱村里家家都有大院子，巷子也深，庄稼地更是大，打招呼或是喊人帮忙，你嗓门小了能行？还有那山区里，唱山歌对情歌要唱到对面山头，嗓门小了连个媳妇都娶不上。以前家里孩子多，训孩子时吼一声，简单粗暴效果好，谁有耐心细声细气地一个个哄孩子呢？还有那些骂大街的，理直气壮出恶气，邻村的都能听到，要的就是个阵势。还有一个情况，家家都养狗，门口来人了，狗叫得汪汪响，鸡鸭牛羊也惊得到处叫唤，你一边呵斥狗一边和门口那人聊天，你不大嗓门能行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行不行，城里人讲文明，不能大声说话。

母亲说，城里人生活的地方不如咱农村开阔，聊个天，也多是在办公室里、车里、楼道里，或者耳朵眼大的房子里，当然不用大声了。城里人像住鸟窝一样住在半空里，晒个太阳也在指甲盖那么大的阳台上。出了门，你们都不认识，连招呼都不用打。城里人孩子少，就一两个，教育专家说不能对孩子吼叫，你们自己也不舍得，这又少了大吼大叫的锻炼机会。其实这个和文明不文明关系不大，你让城里人去农村生活俩月，保准嗓门会一个比一个大。

我继续摇头说，起码城里人没人骂大街，还是很文明的。

母亲说，这个倒是很文明，就是伤身体。城里的文明人有了怨气，不好意思骂大街。有的人，找几个可靠的人，在茶楼包间叽叽咕咕。可是，用悄悄话泄愤能痛快吗？有的人，发网上泄愤，发个朋友圈还不敢指名道姓，想发群里叽叽歪歪一下，还得看看领导在不在。憋屈得慌啊，光动手指不动嘴，不得病才怪，这叫文明病。

我听了还是摇摇头，看来谁也说服不了谁。

我有次给妹妹打电话，抱怨母亲嗓门太大，吵得心慌慌。我问妹妹，之前给你带孩子的那几年，是咋过来的呢？

妹妹在电话那头开导我——娘住我这里时也这样，感觉把我们房顶都快掀开了，我一开始也不习惯。后来我想通了，你看，《三国演义》里的猛张飞，在当阳桥头三声吼，吼断桥梁水倒流，居然喝退了曹军，要知道张飞只领了二十骑兵。这叫“输人不输阵”，咱娘就是。以前日子那么苦那么难，你见咱娘皱过眉？说话嗓门大，气贯长虹，说明咱娘身体好啊，气血通畅，你都不用带娘去体检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娘再住几年，你就习惯了。

一语惊醒我！

二十年前，父亲去世了，母亲一个人领着未成年的我们艰难度日。这二十年来，母亲从未在我们面前叹息过，从未向命运服过软。母亲用她的大嗓门驱散阴霾，为我们撑起一片天，风风火火把我们培养成才。

我们都长大了，成家立业了，母亲的头发花白了，牙也掉了好几颗了。

还好，母亲说话的嗓门还是那么大！

是啊，娘再住几年，我就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