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康
王二爷家三代人卖刀,他的祖父曾从满清卖到民国,他的父亲曾肩挑货担从北京卖到南京。“卖刀嘞,‘福刀’哎……”那吆喝声成了王家特色。
王二爷家不打铁,也不制刀。进货的新刀都是未开刃的,每卖出一把刀都是现开刃。他的父亲在北京时,高价收了两块翠微山的砂岩石,作磨刀石,绝对是上品。二爷家的刀卖出了名气,却很少人知道他家暗藏着一门绝技。
三十来岁时,二爷也开始走街串巷,有真本事才敢这么“亮活”,十里八乡的村民都慕名买他的刀。后来爱挑茬的老徐问王二爷:“听说你家卖刀,却不是你家制的刀,你说这刀到底姓不姓王呢?”
二爷解释说:“我家的刀有的姓李,有的姓张,还有的姓侯,都是冶铁制刀的名家……”
老徐咧着嘴说:“原来你家卖的刀都是‘杂牌’‘杂种’啊!”众乡人听了大笑。
这或许是老徐调侃的玩笑话,但二爷却当了真。顺手拿起货担上的磨刀石砸向老徐的头,“让你娘的胡说!”老徐头破血流,恼羞却不敢跟二爷怒。因为他知道二爷是个烈性子,他身后可插着上百把刀呢!
老徐挨了打,也不甘心,就编了几句顺口溜:“王家三代卖名刀,名刀姓啥谁知道?姓张姓李也姓侯,杂生出来王家刀。”
顺口溜很快传遍乡里,也传到二爷的耳朵里。这天二爷喝了很多酒,看着家里的许多刀,又看见磨刀石上还有老徐的血,气不打一处来。他抄起菜刀就在磨刀石上“咔—咔—咔”地乱砍,一口气砍坏了几十把。二爷的手也划出了血,滴在了磨刀石上,和老徐的血“打斗”在一起。二爷更恼,愤怒地将磨刀石丢到院子里,又捡起来扔到大街上,忽然又嚎着转身跑出去,再捡起来再扔出去,就这样扔了几里路,最后狠狠地丢进村后的大河里。二爷一屁股坐在河岸上,哇哇地哭……
二爷抛了王家近百年的本业,不再卖刀了。改行了,只卖王家自己的手艺。
后来,鲁西南平原上就有了第一声清亮悠长的吆喝,“磨剪子嘞,戗菜刀哎……”
王二爷肩扛一条长凳,前面挂一个布袋,里面单放着一块磨刀石,这是他父亲留下的另一块翠微石。后面挂一个布袋,里面放着锤子、钢铲、水刷、水布等工具。二爷腰间系一个酒葫芦,空闲的时候就抿几口,走街串巷的吆喝也带着几分醉意。
“长剪、短剪、宽剪、窄剪、圆头剪、尖头剪、秦叔宝的金装锏,都能磨;切菜刀、开瓜刀、裁纸刀、剔骨刀、理发刀,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都敢戗。”谁家有刀,有剪子的,但凡有一点锈迹,只要听到二爷的吆喝,就拿出来让他打磨打磨。二爷磨出的刀,薄而光滑;磨出的剪子,刃棱能当镜子用。很快二爷就有了一个响亮的绰号——磨刀王。
二爷磨刀,总能吸引一群人围着看。只见他腿跨长凳,端起刀面,眼睛一瞄,立即开工。粗磨细磨,左倾斜走,右倾滑行,刀石相磨,吱吱嗤嗤,火花迸溅,他还不时地做出几个翻手,刀在空中旋转360度,刀把还落回手里,看得众人惊心动魄,纷纷叫好。转身取出酒葫芦,喝一口酒,往刚磨的刀上一喷,一股热烟忽地腾起,锈沫直下。二爷起身,提刀而立,用戏腔唱一声“好——了——”掌声四起。
二爷磨刀有豪气,却也心思细谨。有时一上手就知道刀柄的铆钉松动了,他一定用小榔头把它敲实,就这几下,这把刀得多用好几年。二爷的工钱才一块钱,有乡人热心给他酒葫芦里添上二两散酒,二爷索性就不收钱了。
二爷每两个月才游一次村,因为二爷磨得好,很多刀剪用半年还像新的一样。所以,有时候也磨锄头、砂铲之类的农具。他常说为咱乡人打磨农具,干农活时省了力,也没辱没这块翠微石。
一晃就二十多年。二爷过得还算舒坦,只是乡里现在很多人都外出打工,磨刀的人也少了许多。二爷也不计较,年纪一大,性子没原来烈了。没事的时候就扛着长凳四处转一转,没生意就当练练嗓子“磨剪子嘞,戗菜刀哎……”小孩子们听见了常常跟在后面学他吆喝,远远地还有乡人打招呼,“磨刀王来了!”
二爷喜欢小孩,见了都会逗一逗,让他们猜个谜语,“骑着它不走,走着不能骑。是什么东西呀?”小孩们猜不出。二爷得意地笑着说:“就是我的这条磨刀凳啊!我干活的时候骑在它身上,自然是走不了,我扛着它走的时候,当然也不能骑了。”
二爷有两个儿子,没一个愿意学磨刀。老大说:“没有你这磨刀的,人家还能不切肉!”老二说:“现在的刀,压根就不用磨,再说刀该值几个钱,再磨刀就是丢人!”
“丢人?”二爷不言语了。想笑也想哭,但是没笑出来,也没哭出来。他也知道,这门手艺终究不是个体面活。
后来,周围的乡村都开发了。农民的土地都被征收走了,地里不再长庄稼,长出高楼大厦了。农具也都用不着了,任它们锈着。
临过年了,二爷这天又肩扛长凳,准备去转乡。这附近的乡路,二爷走了几十年,闭着眼都知道是什么村。
来到某个小区,二爷清了清嗓子,运足力气喊了一声“磨剪子嘞,戗菜刀哎”,刚要再喊,远远地从楼上传来一句“滚!”
二爷不确定,朝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又喊一句“磨剪子嘞,戗……”
“滚!”四楼推开窗,探出一个脑袋。
“你个年轻人,说谁呢?”
“说的就是你!都睡觉呢,你叫唤个什么呀?再说了,什么年代了,还磨刀,我看你就是个‘魔道’!”(方言,相当于疯子、傻子),说完就“哐”的一下关了窗。
二爷愣了半天,“我这大半生被人称‘磨刀王’,如今却说我是‘王魔道’……”
二爷沮丧地往回走,但这次却迷了路,一直走到天黑,“这村村寨寨的楼房咋都是一个样,没个尽头……”二爷想笑也想哭,但没笑出来,也没哭出来。
此后,二爷就一病不起,各种汤药都不见好。一天,他儿子告诉他:“村里也要盖高楼了,跟其他村一样。”
那天晚上,二爷头枕着那块磨刀石,想笑了就嘿嘿笑,想哭了就呜呜哭。
漆黑的夜里忽然响起一声乡土韵味十足的吆喝,“磨剪子嘞,戗菜刀哎……”
谁会想到这是鲁西南平原上的最后一声吆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