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4月16日
第A11版:人物志

一个人和一个时代:谢孔宾传

□耿 立 编著

小和尚:师父,念经就是为了别人瞧得起吗?

老和尚:不全是,念经可以让一个出家人变得庄严。像我师父经念得好,就是个有尊严的和尚;而我师叔就知道翻跟头打把式,外出辩经只能打杂。

小和尚:师父啊,你的分别心太重啦,有点儿不像出家人咯……

老和尚:你个小秃驴,在这儿等我呢!——和尚也是众生,不过是众生盯着烟尘,和尚看着众生罢了。

小和尚:咱们赶紧念经吧。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谢孔宾在私塾念书,是给家庭的父母念书,是给未来的自己念,也是给乡村的邻居念,即使他对着书上的字描影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描出来,虽然歪歪扭扭,拿到家让父亲看,老父亲还是惊喜万分。谢孔宾在课堂上听不懂,苦不堪言,小小的他,更是被心灵的重负压抑得喘不过气。私塾里的那些小学生家里过得都吃喝不愁,平时衣帽整洁华贵,洋布绸缎时尚,排场体面,相形之下,谢孔宾穿的总是粗布劳衣,破衣烂衫,夏天好过,而到了冬天,那考验就来了。

谢孔宾后来还是觉得童年的冬天最冷。那些年,严冬一到,就是穷人和要饭花子的鬼门关,很多的庙里,要饭花子到夜里就冻得惨叫连天。那时的三九天,大地都冻得满是裂口,水缸是冻着的,做饭要用砖块或者锤子砸开那些冰才能取出水。

在私塾里,老师一进屋,就一面用手巾扫着胡子上眉毛上的霜冻,一面跺着脚说:“今天好冷啊!地冻裂了。”

谢孔宾的耳朵和手被冻裂了。

但私塾要取暖,就要求每个人从家里拿棉柴秫秸之类的好柴火来烤火,谢孔宾家地少,也没种棉花高粱和玉蜀黍,怎能有那些秸秆呢?那些秸秆是做饭和烤火的好燃料,禁烧,且温度高,燃烧时间长。谢孔宾的父亲没有办法,就到河滩里去铲那些被割掉还剩下的苇子茬。在别人家把棉花柴火高粱秆等送来的时候,谢孔宾的父亲也把从河滩里铲的苇茬送来,这苇茬点着,温度低,时间短,一刹那就熄灭。

大家一看那些苇茬,就起哄,笑话。小时候,这是一个人最脆弱的时候,并且在课下,那些同学既炫耀自己,对家境相同的人也有了世俗和谄媚:谁谁的父亲多厉害,在单县城里下馆子看戏;对那些有名望有权势有资材的家长,都是言必称大叔二爷,尊重有加。

他们很少谈到谢孔宾的父母,万不得已时话锋涉及谢孔宾的家长,那也是用极蔑的口气说他家是“铰花子的”。对这个称呼,谢孔宾很敏感:“铰花子的”就是讨饭花子,他很委屈,很难过。他感到耻辱,但这是事实,他只好忍着。

这童年的经历,历练了谢孔宾一颗敏感的心灵,童年时期的孩子身体感官更加敏感。有人问过海明威:“一个作家最好的训练是什么?”海明威回答:“不愉快的童年。”这对于谢孔宾也同样恰切。要想激发一个人最强烈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必须要体验苦难生活。

我们知道正是因为一个人童年时候的某种方面形成的自卑,使这个人坚决想要在某一方面做出成就来补偿。在心理学上,这是一种补偿行为,补偿机制。由于早先遭受的苦痛、不幸、挫败所引起的屈辱感、失败感,促使每个人都会尽自己的气力来创造光鲜,制造成功来消解这种早年的屈辱,这种内心激发的力量是人特有的一种能力。

阿德勒说:“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有童年创伤的人,在童年过后的每一阶段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治疗这种创伤,让其不再影响生活,使其愈合。画家把自己的治疗放在线条、色彩中,音乐家把治疗融合在节奏、韵律中,舞蹈家把治疗通过肢体之美来呈现,而书法家则是用线条、用空间的黑白分割把童年创伤都通过文字表现出来,来治愈童年的伤痕。

第三章 阎王门口

一颗种子,无论多么优良,落生在贫瘠的泥土上与落生在肥沃的泥土上,那成长的速度,那枝枝叶叶的发展发育是不一样的。

童年本来应该是童话般的,谢孔宾早早地接触到的却是死亡。在他9岁时候,小小的年纪,还是个儿童,由于早熟和敏感,在私塾的压力下,在村子里同伴的压力下,他却没有了童年的天真。穷人家的孩子早早地开始想着如何活,肩上早早就有了沉重的担子,如一个小牛犊被套上了牛轭,没有了撒欢的权力。普鲁塔克说过:没有良好的身世,卑贱的国王带来无法消除的羞辱。拥有高贵的身世是最大的福分,看着私塾里同伴的人性放纵,那是他们的权力,谢孔宾没有,他是沉默的,他不像一个儿童可以拥有欢笑,可以随意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造物主是不公的,面对着苛刻的命运,谢孔宾牙咬得更紧默默承受,即使在私塾里受到了欺负歧视轻蔑,他只要一跨进家门,也从不向父母表达。

由于长时间的孤独苦闷、营养不良,加之谢孔宾倔强好胜的性格,他读书、练字,放学后帮着家里割草放羊,“灯里没油熬捻子”,小小的他身体垮下来了,开始隔三差五地流鼻血。

家里人就请中医,那时乡间只有中医,经中医诊断说是“血热、虚火上升。多吃冷东西,不要喝热水,要喝凉水,慢慢就好了”。家里穷,喝凉水是最便宜的了。于是谢孔宾一天到晚喝凉水,喝得拉肚子,越拉越喝,“恨病吃药嘛,我是很听话的。”可是鼻血并未停止,有时流得更凶,身体愈来愈弱了。头发扎撒起来,根根直立,又黄又焦,没有口味,不想吃饭,脸色铁青,浑身没劲。在地上一坐就能坐出坑来,什么病呢?没名堂。中医只是说血热,虚火,要吃冷的东西中和。

这样的所谓的中和,使我们看出中医的荒唐与附会,鲁迅先生曾写过父亲的病,“父亲的水肿是逐日厉害,将要不能起床”,那中医用汤药的同时,还有一种特别的丸药——败鼓皮丸。这药丸“就是用打破的鼓皮做成;水肿一名鼓胀……”从鲁迅的这些记述中,其父亲得的病是“鼓胀”。这种用打破的鼓皮做成丸药,治疗属于鼓胀的疾病,基本就是属于臆想胡闹的范畴。因为鼓皮多用牛皮制作而成,那破鼓皮正迎合“鼓胀”,就用破鼓皮破解,因此,也不难想象后面的结果了。那种神奇的“败鼓皮丸”服用了一百余天,“有什么用呢?依然打不破水肿,父亲终于躺在床上喘气了。”

这像谢孔宾的病,血热就喝凉水,中医有时就是心理用药,有巫术成分。当归在古代思夫的传说里常常出现,女子采此草来怀念未归的良人,所以这种药因符合女性的身体和情感需求,而为女性补血和生育所专用。《本草纲目》的说法是:“当归调血,为女人要药,有思夫之意,故有当归之名。”

多年后谢孔宾回忆这一段,有过反思。那时就是严重的营养不良,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加上上学耗神,营养补充不上,岂能不虚弱?虚火怎能不上升?医生们却说不出这个道理。父亲刚强能干但愚昧,母亲善良但也无知,只让喝凉水是治不了病,救不了命的。父母满心惊恐,满脸愁云,但无计可施。病情延续了半年,谢孔宾的病越来越重。

而在这个村子里,有几个和谢孔宾年龄相仿的少年,也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接二连三地死去。那些死去的小孩,都扔在村外的乱坟岗子,那种阴云和恐惧,使这个乡间的村庄有了一种苍凉感和荒凉感。这就像萧红在《生死场》里描写过的一章“传染病”,那上面写道:

乱坟岗子,死尸狼藉在那里。无人掩埋,野狗活跃在尸群里。

太阳血一般昏红;从朝至暮蚊虫混同着蒙雾充塞天空。高粱、玉米和一切菜类被人丢弃在田圃,每个家庭是病的家庭,是将要绝灭的家庭。

全村静悄了。植物也没有风摇动它们。一切沉浸在雾中。

赵三坐在南地端出卖五把新镰刀。那是组织“镰刀会”时剩下的。他正看着那伤心的遗留物,村中的老太太来问他:“我说……天象,这是什么天象?要天崩地陷了。老天爷叫人全死吗?”

嗳……

老太婆离去赵三,曲背立即消失在雾中,她的语声也像隔远了似的:“天要灭人呀!……老天早该灭人啦!人世尽是强盗、打仗、杀害,这是人自己招的罪……”

太阳变成暗红的放大而无光的圆轮,当在人头。昏茫的村庄埋着天然灾难的种子,渐渐种子在滋生。

传染病和放大的太阳一般勃发起来,茂盛起来!

赵三踏着死蛤蟆走路;人们抬着棺材在他身边暂时现露而滑过去!一个歪斜面孔的小脚女人跟在后面,她小小的声音哭着。

又听到驴子叫,不一会驴子闪过去,背上驮着一个重病的老人。

恶劣的传闻布遍着:“李家的全家死了!”“城里派人来验查,有病象的都用车子拉进城去,老太婆也拉,孩子也拉,拉去打药针。”

人死了听不见哭声,静悄地抬着草捆或是棺材向着乱坟岗子走去,接接连连的,不断……

过午,二里半的婆子把小孩送到乱坟岗子去!她看到别的几个小孩有的头发蒙住白脸,有的被野狗拖断了四肢,也有几个好好地睡在那里。

野狗在远的地方安然地嚼着碎骨发响。狗感到满足,狗不再为着追求食物而疯狂,也不再猎取活人。

平儿整夜呕着黄色的水、绿色的水,白眼珠满织着红色的丝纹。

赵三喃喃着走出家门,虽然全村的人死了不少,虽然庄稼在那里衰败,镰刀他却总想出卖,镰刀放在家里永久刺着他的心。

上面引用萧红的文字,正好可看做当时谢孔宾得病时候的乡村境况。在那兵荒马乱、异族侵凌的时代,整个平原大地都是苍凉和荒凉的,穷人家的标配就是荒凉。

村子是荒凉的,院子是荒凉的,现在又遇上了这莫名的致人死地的大病,那无疑是灭顶之灾和深渊。

当时的乡下人信神信鬼,有病了先去请巫婆巫师跳大神,那些跳大神的拿着桃木剑,还有各种符纸,往往是夜半,在病人的床前,用各种声音扮相,与天地和阴曹地府的那些神啊鬼啊对话,有的是许愿,有的是惩罚打击。那些大神与幽冥的对话,有时和风细雨,有时电闪雷鸣,就让人觉得有一种神秘、苍凉,不知道是在人世,还是在鬼怪的世界。

谢孔宾病了,母亲首先想到的也是让这些巫婆巫师们来看一下、跳一下。

村里的人病了,都是如此。其实现在看,这只是一种安慰罢了,是人们无计可施的最后计策。到了谢孔宾10岁时的1940年,他的病就发生了突变,感染上了一种流行病。

他的鼻子不流血了,肚子却肿胀起来,消瘦的身体愈来愈弱,肚皮上的青筋,像曲曲折折的蚯蚓暴显出来——患上了农村所谓的“大肚子痞”。什么是大肚子痞?即黑热病。

更恐怖的是,村里陆续死了五六个孩子了。而自己孩子得的也是这种病,那父母的内心,只能是天崩地裂的灾难,只要有一丝的办法,就像要饭的人捡到了金元宝。多年以后,谢孔宾用自己的笔记载下这一事件,而落笔的时候,他已经七十多岁,那笔下,我们读到的仍是惊心动魄、农村的愚昧、命运的起承转合的无常。就像我们读到鲁迅写的《父亲的病》,这是亲历者,是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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