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立 编著
谢孔宾写道:
扎针、贴膏药、吃中药、求神拜佛、找偏方,“病急乱投医”。什么圣贤道、一贯道,当门的牌位逐个增加,母亲天天上香磕头;父亲到村外请神汉驱邪,他们虔诚地念着法语、跺着狠脚、眯着眼睛,一次一次地对着天上的太阳大口大口地吸气,然后朝我脑门上猛猛地吹来,病情依然不见减轻;南里北里抓中药,喝了一锅又一锅也无济于事;扎针用拉鞋底的钢针,再用三个指头死死地压着我的心口用力深度地猛刺三针,疼得我直打滚,病不死说不定会被这种针扎死……又改贴膏药,捂满了大半个肚子,十贴二十贴地用膏药,肚皮起了泡,腐烂……流血……病情更重了。
后来又听说喝蛇血能治此病,邻居逮了蛇送我家去,父亲拿刀剁去蛇头沥鲜血半碗,恨病吃药,我端起一气喝下。喝了多次,病依然无好转,肚子越发膨胀得大了。不知哪来的传闻,说是吃屎壳郎可治此病,以毒攻毒嘛!父亲让姐姐为我捉屎壳郎,姐姐十分在心办这件事,每天早起手拿小铲到处挖,竟能挖二三十个,用清水泡洗后投到做饭的锅底下用慢火烧一阵子,吃起来酥脆且香。这样一直吃了半年仍不见转机。
父母万分着急,天地无情,无可奈何。由希望到失望千次万次折磨着父母的心,是否还有儿子的生路,最后不得不求神问卜了。算命的瞎子掐指叠纹,计算生辰八字后,言之凿凿地结论是:“你们夫妇二人命中无儿。”“多行善事才能有半个儿的命。”我懂得这判断宣布了我的死刑,我求生的欲望与我的天命冲突太尖锐,恐怖绝望攫取了我这幼小的心灵。当然这更是刺入父母心脏的一把刀:生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死了五个了(三个儿子),仅有的这个儿子上天也要领走吗?人有情天无情,磕头烧香几十年,上苍也不可怜苦命人,悲悲切切,伤心痛哭,整日泪水洗面。天作孽尤可为,人作孽不可活。这是我刚强的父亲、善良的母亲的破碎的心灵上又插进的一把刀:“他家的儿子为什么一定要病死?就因为他家的那把剪刀,剪飞鸟,剪走兽,剪文字,剪花草,终于剪断了儿子的命根儿,罪孽呀!”
宿命论家一出口,人人传播。母亲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是杀害儿子的凶手!!!天不饶恕,谁能饶恕,乌云罩顶火焚心,母亲几欲痛绝!
我们看谢孔宾的真切记述,就如画面一样逼真,面对儿子的病,什么手段都用了,那是一次次的希望,也是一次次的绝望。吃药、扎针、求佛救不活,就胡乱想到了母亲的剪纸上。他家的儿子为什么一定要病死?就因为他家的那把剪刀,剪飞鸟,剪走兽,剪文字,剪花草,终于剪断了儿子的命根儿,罪孽呀!
这样的话,是逼死人的愚昧的炸弹。没有法子,就找宿命的根子。剪刀剪这剪那,把命也剪了。
我们承认,中医有很多人文的温暖的成分,不像西医那样讲究科学,刀剪锯,机器透析,X光片。《本草纲目》里面有“远志”和“当归”两味药,李时珍解释“远志”的特性时,就像是说一个书生,由于这种植物像人一样具有“远大的志向”,因此这味中药其药理作用就在于安顿身体和心灵。中医玄之又玄的东西,那些气与火与经络,那些阴阳无形、任督二脉、吐纳吸气,这在西医里被看做是反科学的玄学,那些拔罐、艾灸、针灸、放血,更是匪夷所思。在西方实证的瓶瓶罐罐的眼里,人就是一堆骨头血和肉的集合,哪里有脉络?哪里有气的通道?
《拾遗本草》有:“正月雨水:夫妻各饮一杯,还房,当获时有子。神效也。”“夫溺处土:令有子。壬子日,妇人取少许,水和服之,是日就房,即有娠也。”
正月的雨水能催出男女的精子卵子?答案是否定的,雨水肯定不能促进夫妻的内分泌,但正月雨水所暗示的万物复苏、生机勃发的语义却具备这个作用;人粪尿,作为肥料,具有肥沃、繁殖、生命的意蕴,而妻子也不过是供丈夫耕作、施肥、播种的土地,药方特别叮嘱要在壬子日服用,壬子者,妊子也。
这样子的中医,就如人们对谢孔宾的父母说,剪刀,剪掉人的命一样,是一种放大的愚昧。
其实,救谢孔宾命的还是现代科学,是西医。
时间煎熬了两年,到了1942年夏季,谢孔宾12岁,却仿佛熬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这时村里得黑热病的已死了8个,谢孔宾开始进入生命的倒计时,马上就成为村里第9个黑热病的死亡者。他进入了半昏迷状态,父亲母亲和姐姐都形影不离地坐在谢孔宾身边,一天一天,大家都在苦熬,他们的心已碎,等待着那个生离死别的时刻到来。
人在命运的击打面前,真的是束手无策,就像一群可怜的羔羊,所有的手段都用了,谢孔宾的病,折腾得本来穷困的家,更穷了。一阵阵忧伤,一阵阵悲哀,一阵阵惊恐,一阵阵心寒,全家都处在阴阳界……
突然,一个幽灵似的黑影出现在面前,令人毛骨悚然,以为办差的鬼判官来到了,都惊恐万状地哭了起来。
“三姐,都怎么啦?”
母亲回过神来一看,连忙招呼客人:“老天爷,老岳家你从哪里来?”原来她是谢孔宾母亲做姑娘时期要好的姐妹。一切情况都明白了以后,老岳家才说明来意:“我在孟寨跟人(做女仆),女主人是教师,她只一个男孩也患黑热病,在砀山医治好啦。主人为给儿子办喜事,特别让我跑这四五十里路来买你剪的纸花,人家剪的她都相不中。她非常要好,非买你的不行。”母亲现出于一时的对迷信的叛逆,管它呢,我这把剪刀养活了全家,为什么偏偏剪断了儿子的命根呢?
老岳家给母亲一些钱,满意地拿着许多纸花回去了,临走又叮嘱:“快一点去砀山,我让我的主人给你写个信……”
千钧一发、十万火急,不能在家等死。母亲连忙做了一锅窝窝头,又在车把上挂上一“嘟笼”水,让谢孔宾父亲带着他日夜兼程,路过孟寨再带上介绍信,直奔砀山!
砀山,和单县交界,就是后梁皇帝枭雄朱温的故里,谢孔宾自小就听大人讲朱温的故事。
朱温的父亲朱诚是个乡下教书的先生。朱温幼时家贫,父亲早死,朱温和两个哥哥朱全昱、朱存随母亲王氏寄养在萧县富户刘崇家。朱温生性强悍,养成了一些不良习气,偷张家鸡摸李家狗。不过朱温虽然不善于农业生产,但他却有一个本事:善于骑射。他来到刘家之后,经常外出打野,弄些野鸡野兔之类献给刘家。刘崇虽然很讨厌朱三,但还没把他怎么样。而且刘崇的母亲却不知为什么,总对朱温另眼相看,刘崇背后免不得数落母亲几句。
唐朝末年,天下大乱,王仙芝和黄巢起兵,在朱温25岁时(明太祖朱元璋参军时也是25岁),朱温和他的二哥朱存参加了黄巢军,留下忠厚的大哥朱全昱在乡下侍奉母亲。
有意思的是,朱温当上节度使,派人去萧县刘崇家接自己的母亲来城里享福。而朱老夫人见官军来找她,第一反应就是她那不争气的小三肯定惹事了,官府派人来捉拿她,吓得躲到了刘崇家厨房的灶下。还是刘崇的母亲见过一些世面,问清来人意图后,过来恭喜朱老夫人。朱老夫人还不相信,说:“他们肯定弄错人了,我那三儿子是个惹事精,怎么能当上那么大的官?”来人行前,朱温可能想到了这一点,便把自己的大致经历告诉来使,所以来使便把朱温的经历告诉朱老夫人,朱老夫人这才相信,和刘母一起高高兴兴地去了汴州。
如今命悬一线的谢孔宾,被父亲放在小车上推着,向着希望的砀山奔去。
父亲一路鼓励着谢孔宾,喊着他的名字,生怕他死在半路上,有一点希望就带给一份力量,谢孔宾时昏迷时清醒地坚持着……二百里路,几乎是推着车子跑完的!父亲终于来到砀山东关外耶稣堂,找到了陈相昆先生。
事不宜迟,陈先生立即给谢孔宾全面检查,最后结论是:3.9期,非常危险,但是还有一线希望。3.9期是什么概念?4期即而死亡。3.9期离死亡只差一步了。
每天早晨静脉注射一针德国进口的“新斯波方”,专治黑热病的特效药,大半针管子的黄色液体从胳膊弯里侧粗大的血管里推进去。一天十天二十天,谢孔宾能坐起了,也能吃东西了。父子俩住在一家破败的老店里的草棚底下,父亲自己煮饭吃,高粱面糊涂谢孔宾不愿吃,只想吃松花蛋,一天六个,父亲完全满足儿子的要求。两个月,共注射60针,药量用够了,虽然轻了些,但无太好,肿胀的肚皮依然是那样硬。陈医生让回家去养,不用怕,“新斯波方”药效管一年。
父亲半信半疑、半喜半忧地用那一辆小独轮车又把儿子推回家来。左右邻居都来探望,一看这种情况都不敢乐观。
父亲到河里遴小盐也带谢孔宾去,他一边干活一边照看他。病情一天天往好里发展,饭吃得多了,身体也硬邦起来。谢孔宾在芦苇边、红柳丛里捉蚂蚱回家喂鸡,多下蛋……突然有一天中午他在追逐飞蝗时,肚子没有了,稀溜溜得好松快呀!谢孔宾神清气爽地跑到父亲面前报告:
“消了,我的肚子消啦!”
父亲把谢孔宾搂在怀里一摸,果然……
三年,一千多天的日日夜夜,愁苦、阴郁的脸上第一次绽开了慈爱的笑容,笑出两行舒心的热泪,泪光里荡漾着深远的希望。天空湛蓝湛蓝的,阳光金亮金亮的,盐池里的晶粒厚厚的,河边的荫柳(红柳)蓊郁幽深,生机无限,一河的芦苇丛东西走向,极目无际也不见其首尾所在,天空的飞鸟伴和着芦苇丛中水禽的鸣声奏成一派天籁乐章。多么生动的世界啊!
谢孔宾在一天天康复着,他至此知道了这是新医学的胜利!这是科学的胜利!
母亲不必再内疚。母亲剪纸养活了全家,母亲剪纸救活了儿子的小命——试问如果不是母亲剪纸艺术声名远扬,老岳家能不远50里登门求艺,因而送来外边的信息,哪里知道世界上还有德国进口的“新斯波方”呢?不用“新斯波方”,谢孔宾将是第9个死于黑热病的冤鬼了。母亲剪纸的剪刀没有剪断儿子的命根,而是救活儿子的小命。
多年后,父母去世了,谢孔宾感慨到:在过去的社会,贫病、鬼神、宿命论、无知和愚昧,它们通力合作地残害着人们、愚弄着人们、坑害着人们,它们拼命地把不幸者、患病者往死亡线上拉、往死亡线上推。勤劳善良终生的双亲,安息吧!生前您们受尽了愚昧的捉弄、贫穷的折磨和残害,您的儿孙在当今这文明的时代,都摆脱了这些精神枷锁,健康地成长着,正确地前进着!黑暗的时代过去了,抚今追昔,我苦难的童年多么危险,多么可怕。
在写作这部传记的时候,我查到了一份民国时期,关于黑热病在苏北流行情况的报告,而谢孔宾的家,就和苏北的徐州相连,并且这报告点到了和单县相连的萧县、丰县、砀山。这样我们就明白,谢孔宾的黑热病,就是与这次流行病连在一起的,这是当时的乡下人所不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