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立 编著

自鸿蒙开辟，混沌初分，“情”，便作为人的负载，折磨着一代又一代人类的心灵。作为一种心理因素，它时而为悲，时而为乐，时而为消沉，时而为争斗，时而为倾轧……然而在先生心灵的天幕上，却是一片澄澈，并无半点云翳。万事经心不留意，一切对他来说，不过是清风过耳，并不留些许痕迹。生活中，他从不苛求于人，也从不议论人的隐私和短处，即使别人有对他不住之处，他也总是宽厚地一笑了之，并给以善意的解释。他的性格里涵有着温厚善良的中国农民的性情之美。我说，谢公，你性近佛。他笑了，吟出了几句老子的话：“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不争。”给人留下无限的玩味。

先生出生于贫苦的农民之家，从小在艰难竭蹶中挣扎，生活的极度酸辛与坎坷造就了他性格的执著或曰执拗。他自幼聪颖过人，十五岁即为人书写匾额，表现出艺术的夙根，赢得了乡里贤达的赞誉。其书法的精致、飘逸、深沉、高远之处，完全是其灵性与执著相融合的结果。生活中的谢公，与酒无缘。他没有“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雅兴，心轻万事皆鸿毛，他只是把书法艺术当成他终生唯一的追求，他似乎只知道操笔，操笔，有时夜里一觉醒来，勃然兴起，便走至几前，洋洋洒洒，挥毫大作，直至兴尽。先生一临书案，便四大皆空，一搦柔翰，便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他那劲如虬龙、飘若拂柳、奔如疾浪、烂若云锦的自成一家的字体，便是在这种沉酣的意境里挥洒出来的。这是书法家性住气凝时弹奏的一曲乐章，是一般世俗之人难以想象、难以企及的一种妙境。写字对他来说，简直是愉悦，是享受，是生命的一种最好的体验。

因此，生活中他没有什么疲惫之感。因为，与道俱翔是人生最美妙、最惬意的一种境界。他生活得充实、纵意，他生命的火花燃烧得异常炽烈、光彩、自如。但是闲时，他偶尔也揽镜自照，看到自己两鬓皤然，也不免发出一两声唏嘘，继而朗吟古人诗句道：“颜色只从霜后好，不知人世有春风。”他表示，要趁有生之年，精力尚觉充沛之时，再将书法推进到一个新的层次。他常吟诵黄庭坚的两句诗：“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

墨海生涯数十载，他追求的就是自己的风格，并为此付出了不懈的努力。他好读书，尤好先秦典籍和唐诗宋词，所作诗词，常常流传于朋友之间或见诸题咏，往往使专事古典者拍案称绝。他深厚的书法造诣，亦得益于他这种深厚的文学功底。“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虞世南），总之，谢公的声名是他自己亲手铸造的。

走进先生的书房与小院，常难免有一种枯寂之感，无花无草，无声无色，有时甚至烟火不举，了无“生趣”。然而一抬头，见四壁珠玑琳琅，顿觉满室生辉。观其笔走龙蛇之势，给你以力量；玩其恬淡静穆之笔，给你以温馨和闲适。这时你感觉到的不再是沙漠的寥落与凄凉，而是生命力勃然跃动的瑰奇与壮丽。呵，这不就是文学家们所说的神奇艺术魅力的召唤吗？这不就是生命的燃烧所幻化出来的一幅烟岚氤氲的画图吗？

郭满禄演说完毕，大家一阵掌声，郭满禄说且慢，还有七律口占未完，怎能显示郭某人的才华呢？于是又是欢声雷动，接着是郭满禄的结句《题赠谢公》：

先生笔墨太飞扬，

纵横捭阖势力狂。

几家气韵入骨里，

何处风神注笔芒。

淡漠幽显随天分，

萧疏胸怀自扩张。

一日茶罢写氤氲，

览墨悠然倚南窗。

郭满禄外旷达，而又内敛。他曾有诗句对自己评价：“抱瓮灌圃，亦拙亦勤，袖中慢刺羞示人。”

郭满禄锦心绣口，但他却奉“述而不作”，即使在家务和教学的繁忙中，忙中偷闲，他还是写出了惊世的论文，比如《金瓶梅》。当20世纪80年代，大家都对《金瓶梅》一幅神秘，小心谈论这“诲淫”的禁书时候，那时的学术界，也还是小心看待《金瓶梅》的大量露骨的性描写，那时候，菏泽小城，悄悄流行全本复印的《<金瓶梅>词话》；郭满禄不避人言，写出《<金瓶梅>性生活描写浅探》《试论<金瓶梅>的所谓重大缺陷》等“金学”论文，发在学术刊物上，一时洛阳纸贵，争相转载。

郭满禄是从人性和艺术的角度，来谈《金瓶梅》的，他放在程朱理学对人性的戕害，而晚明王阳明学派对人性的解放来谈这些描写，他说《金瓶梅》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是四大奇书之首，那些性描写是刻画人物，表现社会市井人情，表达人物性格，揭露纵欲，褒贬人物所必须。郭满禄说了看待性描写存在的两个问题，一是作者把性描写纳入到什么前提下，如何有分寸地描写的问题；再一个是读者用什么态度什么眼光看待的问题，就如道学家看见淫，才子佳人看见缠绵。

郭满禄高屋建瓴，出手不凡，视野广阔，见解深刻，客观科学地回答了《金瓶梅》中性描写的认识、评价问题，无论在学术界还是在现实生活中都具有指导意义。此文后来被中国人民大学报刊复印资料全文收录，其学术价值和意义可见一斑。郭满禄后来评教授职称，就是用的这些论文，我们说郭满禄是“金学”教授。

郭满禄与谢公两人都是中文系毕业，都有很丰厚的古典文学底子。有一次，郭满禄给我说：小石，我写了谢公百句吟，你说能换老头多少幅字？

我笑了，谢公虽不给外人随便写字，你什么时候张口，他何时拒绝过？

不，我得换他几幅字。

我说：你的诗和谢公的字都是无价的，不能以数量来衡量。

郭满禄说，小石，你也学会夸人了？

郭满禄的《谢公百句吟》，是歌行体，前有小序：

谢孔宾先生，其书法若虬龙拂柳，真草隶篆各尽其妙。书法之外，嗜典籍，好庄老。所制旧体且流靡可观，观其书法及理论著作，颇具体悟，故以百句吟之。文虽粗劣，然亦可微窥其志。

仓颉造字定形款，

法天象地具严端。

一从笔墨竞灵秀，

书法由此天下传。

历代名家知多少，

今有谢公属卓然。

叩门拙辞幼饥馁，

先生原是出贫寒。

梅经寒霜生耐性，

青云不坠志弥坚。

少握芦荻学涂鸦，

弱冠挥毫墨始宽。

日月逾迈无寒署，

不在砚边在书边。

笔墨攒映辉参昴，

真草隶篆自生妍。

楹联题咏遍国内，

诗词佳构留名园。

淡泊常是自励语，

庄道空旷为规范。

沥虚镌真日自省，

长艾识卓意静恬。

时屯身骞无戚意，

高飚畅达少胜颜。

门窗听雨诵经典，

独树看云自悠闲。

纵谈座上来三客，

怡情野外放纸鸢。

有酒不饮待客至，

敲火煮茶绿生烟。

车尘马足贵者趣，

笔墨生涯是我缘。

从来眼高看世界，

五湖吐纳掌中丸。

行为酷似桃源古，

缘情放达是自然。

臧否羞说人间事，

是非懒向口边言。

虚室空洞颜色少，

萧索佛道三两卷。

手把如椽口诵佛，

生涯平时长清淡。

人生解悟独有会，

驰鹜追逐自心宽。

左思遗风剩狂骨，

太白睥睨息跻攀。

曾经挥笔酬知己，

显贵羞送字琅玕。

足迹曾践京华地，

落纸挥毫迥不凡。

折节多是名流辈，

誉称国手满北南。

从此挥洒自谨慎，

片纸只字皆值钱。

夜寒挑灯闭窗户，

冰凝紫砚呵笔难。

勘书亦有乐趣在，

潜心理论究太玄。

小悟自有文章在，

大彻挥毫作宏篇。

巨著一经刊行后，

畛域不分广流传。

闲来烟茶不离口，

目闭一刻即成篇。

氤氲幽香咏兰草，

琼雕玉琢写牡丹。

短歌长咏皆得体，

五言七言俱规范。

邀然自觉相去甚，

扼腕叹息空长叹。

羲之书法趁姿媚，

日销月铄如云烟。

笔化千帖辟蹊径，

习古不古自方圆。

人家素壁悬公体，

光华百尺耀楹轩。

萧萧两鬓滋白发，

人到晚年意阑珊。

浮云应是先生意，

藏用何曾损胜颜。

雨夜我尝访墨客，

南华梦里说流年。

投冠自学陶潜放，

纵情偷得袁枚闲。

竟夕不倦意微微，

蛩吟一声夜半天。

何时门外雨初歇，

一勾残月临虚帘。

我记得清楚，郭满禄写毕这诗，喊着我，就到了谢先生府上。我说，谢老师，郭先生给你换字来了。然后，郭满禄拿出纸片上随心乱写的钢笔字记录，然后说，谢公，你的好酒啦？快拿出来。

那天，我们三人，为着《谢公百句吟》聚谈半夜，我和郭满禄一人一瓶白酒。在席间，谢孔宾说，满禄，不要欺我没才华。

郭满禄一惊，吆，老头，你想造反？

大家笑了，谢孔宾也拿出他写的《论书诗十首》：

其一

五十已逾始小学，

心强体弱多坎坷。

不屈世俗觅知音，

毁谤中伤奈我何？

根基扎实脚步稳，

一日一时不空过。

事业不就何甘心，

负山虽死犹自我。

其二

神惊鬼动撼天地，

笔底波澜平纸端。

浩荡精神苦淡志，

墨迹血点付流年。

大起大落握玄机，

小心小意识万千。

亦应有恨天难补，

幸与翰墨结情缘。

其三

笔耕墨耘不停休，

精疲筋瘦无怨尤。

自勉何辞鞭加背，

此生甘作拓荒牛。

其四

餐古化今生新奇，

艺术根植世情里。

苦乐悲愁育心志，

求索上下复东西。

其五

颜柳欧赵各有妙，

我写我心亦通神。

承前启后发新葩，

耻向世俗献媚心。

其六

种种迟误恨，事事紧迫感。

老马重奋蹄，力追犹未晚。

其七

已恨昨日迟误，

但求抓住今天。

恒念逊人三分，

常愧学识太浅。

其八

学养不勤奋，何来功力深？

瓮水难游泳，墙苇岂高森？

其九

求真谛殊不易，

探幽微觅神奇。

师古今写自己，

胸次深书自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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