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立 编著
谢孔宾有一首吟《黑牡丹》的诗:
“天生傲俗骨,烈火炼真魂。
脂粉皆不取,墨池觅神韵。”
当姚黄魏紫,纷纷占据春天的头条的时候,不要忘记特立独行的黑牡丹。谢孔宾的字是他的灵魂,他用他的特立独行的谢体书法来抵制平庸。可以说谢孔宾的审美和品位,通过他的一幅幅的谢体书法,让我们惊叹时间里的珍珠。
一个人的肉身的价值,是活出了自己,一个艺术家的价值,是创造了一个自己。
谢孔宾经过自己一生的跋涉,才达至书法的高地,他说:“我每占领一个高地,都是由困惑换来一次欢乐;高地无尽,所以我的困惑和欢乐也无穷。”
有次我和谢孔宾聊天,曾谈到一个寓言,在夜深人静的一座寺庙里,佛和石板的对话。石板对佛说:“想想真是不公平啊,当时我和你都出生在大山的一座石塘里。我被开采出来的时候,方方正正,那么漂亮。人人都说我是块好石料。而你呢?不方不圆的,奇形怪状的,被堆在大山沟里。想不到你现在成了佛,而我却变成了一块石板。人们每天踩在我的身上给你烧香拜佛。真是世事难料啊!”
就听见佛对石板说:“你有什么感到委屈不满的呢?你才受了多少罪,你开采出来就方方正正,不过就挨了三锤两攒子。你知道我吗?我被一个艺人发现以后,我挨了千万攒子才塑造出我的身体,忍受了千万次的疼痛才雕塑出我的四肢,又经过千万次的雕刻才显现了我的眼睛、耳朵、眉毛和嘴巴!”
哪个佛不是深痕累累?哪个书家,不是在心血和汗水里泡大?阿·托尔斯泰在《苦难的历程》第二部《一九一八年》的题记,有这样几句话:
“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我们就会纯净得不能再纯净了。”
第十八章
书法的碑石
在20世纪90年代,谢孔宾的谢体书法影响越来越大,1992年、1993年,《菲律宾商报》连续两年开辟以“中国著名书法家谢孔宾”专版介绍。
《菲律宾商报》1992年9月10日第12版,以谢孔宾的书法配图,发表我撰写的《心游万仞,以真为本笔化千帖,因变成家——谢孔宾和他的书法艺术》:
书法家谢孔宾半生坎坷,历经忧患。但贫苦、委屈、误解和不幸都没有改变他对书法艺术的坚贞不渝。他曾写过一首小诗来描写自己的苦乐观:“浩荡精神苦淡志,墨迹血点付流年。亦应有恨天难补,幸与翰墨结情缘。”
先生勤于书道,疏于交往,笔者作为后学晚辈与先生交往数年,竟成至交。常听他宏论书道,品评碑帖,一起浸淫在中国黑白艺术的大河之中,更使我等感到先生对于书道的苦心孤诣:他的书法作品不只是苍浑和恣肆,也不只是老拙和宕逸,而是让人感到一种深层次的生命行为和意趣。在那时而枯劲、时而浸润,时而如坠岩危石、时而如晚云朝霞或滂沱伏雨之中,体验到一种潜伏于生命之底的人格律动的激荡。
1930年4月,先生出生于山东省单县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年逾十龄,才入小学。先生夙资聪颖,尤敏于艺术之道。贫困和白眼,养成了他的敏感固执,却又耽于幻想的性格。在母亲为糊口剪纸花时,先生就常绕慈母膝下画画点点,濡墨而涂鸦了。家贫辍学后,则在割草打柴之暇于沙渚河滩或沟坡土崖,用芦柴棒作笔习字遣兴。无论冬夏寒暑,先生黎明即起,或挥笔于墙壁,或染翰于地面,如痴如醉,耽于书写。年甫十五,曾为一家客栈题写牌匾,雍容灿然,一派颜体气象,乡贤甚奇之。成年之后,先生又考入曲阜师范学院中文系深造。曲阜,乃孔子圣地,历代名家墨迹和碑帖咸集于斯,从此,先生眼界为之洞开,由是涤心刮目,心摹手追,书艺大进。
1958年大学毕业,此后,先生执教中学语文达20余载,先生于书艺的迷恋却有增无减。虽备尝人世的忧患,遭逢生活的困顿、妻子的伤逝、父女相依为命的艰辛,而于书法的研习却未尝废弛一日。微薄的薪水已难维持父女的生计,而文房所需则更无从指望了。先生遂每日早起,于井台上淘水一桶,用笔蘸水在废旧报纸上练字,待纸干后再重复练习。先生于书法之道惜阴如金。六七十年代,他自己反锁屋中,凝神结思,排除干扰,徜徉于艺术的天地之中。世道风霜,恰练心之境也。先生如颜回“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而不改其乐,专执于书艺而不知穷愁、贫馁为何物。幸晚境春回,于1980年调至菏泽师专,任中文系、艺术系书法教授。平稳安定的生活,使先生得以系统地研究中国书法史、文字学、书学史论著,以及书法美学、中西艺术哲学思想等,因而艺术与哲理贯通,墨迹与内含博达,继承传统与个性创新既标异又浑化。
先生于书法,首问津于唐宋,次探源于魏晋以至远追商周秦汉,再辗转于明清以至当代名家。“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先生更是身体力行,于秦汉碑碣,北朝摩崖、造像、墓铭及历代法帖、墨迹,无不留心搜求,勤加研习。但先生转益多师,绝不亦步亦趋,而是博采众长,重铸自我。先生的《中国书法原理》、《书法教程》等专著的行世,足见其书学修养和书论研究已渐臻佳境。
古人论书,常将书品与人品并提。盖书品实乃人品的物化形式和生命意志的浓缩与宣泄。这虽非一概而论,但人品的高下却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书品,这大抵是不爽的。谢孔宾的书品和人品是高度融合在一起的。坎坷的人生,铸就了先生倔强傲岸的品格。先生的书法就如屈铁、如老藤,笔力奇崛劲利,其线条圆浑流畅中都饱含着几分苦涩的辛辣,绝少媚态。字的结体造型,或正或斜,都给人以形险势稳的新意,每一幅字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形式,一个个表现万物殊相、人生际遇的空间生命体。当然,先生的书法风格更有雄浑苍茫而又冲和清丽的一面,这正是他心胸豁朗、含蓄善良、宽宏大度的表现。
先生性情豁达,童贞一片。濡墨挥毫,从不勉性而为,而是率意出笔,随情绪的变化调动笔墨。先生斗室书橱壁垒,又极爱大自然中的野趣,一盘树根,一拳怪石,一羽鸟翎,他都收藏。夜深人静,盘桓其中,或鉴赏,或把玩,或面壁,或凝思,偶有触发,即勃勃兴发,神入化境,此刻,便搦管挥毫,笔转意到,酣畅淋漓,深沉痛快。正如苏轼所说:“如水激石,随物赋形,行于所不可不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篇章不假经营,而见万千气象。”
谢先生兼擅诸体,但最能表现他的艺术才情和人格品位的是他的行草书。其作品遒劲宕逸,刚柔相济,熔铸碑帖,含宏篆隶,笔圆形方,高标独具。
总括先生书艺,可以一字相称:变。先生已年届花甲,然其书艺却日日求变。他的学书格言是:“我每占领一个高地,都是由困惑换来一次欢乐;高地无尽,所以我的困惑和欢乐也无穷。”先生就是这样的谦逊,又是这样精进不已。明代印论家周应愿说:“变化便是揣摩自己明白。明得自己,不明古今,工夫未到,田地未稳;明得古今,不明自己,关键不透,眼目不明。要知古今即是自己,自己即是古今,才会变化。”由这句话,你会体悟先生自号“明心斋主”的境界。
谢先生最是酷痴于艺术,不慕荣利,素心自守,平生所耿耿者,唯作书、作画与作诗而已。先生曾自书一诗,表其心志:“笔耕墨耘不停休,精疲筋瘦无怨尤。自勉何辞鞭加背?此生甘作拓荒牛。”
友人尝赠一联云:“心游万仞笑辨三才以真为本,笔化千帖不拘一格因变成家。”盖知者之言也,用以总括先生性品书格,精当甚矣。
这篇为《菲律宾商报》写的文章,当时只是就谢孔宾的局部而写,我记得,当时谢孔宾找到我,要求我为《菲律宾商报》的专栏写文章,谢先生说,你了解我,也了解我的书法。
近三十年后再看,其实很多的认识并不到位,谢孔宾的书法启蒙毕竟是在民国时代。那个时代,毛笔应用的氛围还在,他身在其中,能感受到传统文化的余脉,也能见到一些传统文化的幽邃处和凝重处,也能接通一些传统的学统之骨髓。那个时候的书法,乃至后来谢孔宾坚持的书法,是破除俗谛之桎梏的一个支撑物。他维护的书法,他以心血相争书法的境界,是向后人展示,一个人可以在传统里走多远,又可以在传统之上,开拓多深。
面对传统,一个人的价值何在?
面对现代,一个人的价值何在?
在20世纪90年代初,市场经济浪潮和社会现实变化带来的冲击,对于人文精神丧失的忧虑,使得知识分子开始“自我审视”,引发了一场文化领域“人文精神大讨论”。
那是知识分子的一种焦虑和救赎,有的人认为,应用人文精神这种精神文明来物欲横流的倾向,有人则将市场经济中产生出来的东西肯定为“新的人文精神”,强调理想、信念、精神要与现实生活相协调。
后来大家认为:讨论“人文精神”,就是希望我们的社会在人与人的利益平衡之外,还能有一种价值认同上的维系。中国这么大一个国家,要是没有精神的根据,都是被利益追求主导着,那就稍有风吹草动,就要出乱子,非常脆弱,抗不了风险。
而其中,传统文化好的部分、精华部分,应成为重建人文精神重要的一环。康德说过世界上有两个东西是不能够征服的,第一是头上的星空,第二是心中的道德法则。这就要求我们在市场经济建设中,要去不断寻找与之相适应的人文精神家园。
在人文精神讨论的时候,我曾和谢孔宾交流。人文精神,看的就是中国人那样一种气质,有人追求“天人合一、民胞物与”,有人追求“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有人追求“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些价值的求索蕴含着“我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的人格追问,但书法无疑是参与人文精神、重建人文精神的一种最便捷的实践与应用。
1993年应广东天马山庄征联,在全国性书法大赛中,谢孔宾荣居榜首,他的联句是:
跨天马走鸿运天之骄子
驻山庄称心愿山中神仙
谢孔宾是中文系毕业,有十分深厚的文学和文字功底,他的一些联句十分的精警,韵味无穷。如他写的:
见贤思齐恨东施效颦不成竟妒西子
能者为师愧周郎借风已就反害孔明
在社会上,嫉贤妒能的人多了,大贤罗素说,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人生最大的不平等就是知识的差异,有些人聪明些,有些人愚笨些,这种不平等几乎是天生的。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幸福,研习科学,阅读文学作品,感知幸福的能力就要强一些;愚笨的人有愚笨人的快乐,打打牌,搓搓麻将,但是愚笨的人永远体会不到创造的快乐。
王小波说,在这个世界上,傻人的道德感总是最强。很少看到聪明的人干涉愚笨的人,倒是愚笨的人总是干涉聪明人的生活,这是一种向下拉齐。
面对世俗的环境,谢孔宾有感,写了联句:
囿于世俗不解大理
局于常情难生大智
其实,我们从这个联句里,是能触摸到谢孔宾的内在质地,他在一般人看来,架子大,在人们的嫉妒不解,甚至谣言中坚持自己的追求。就像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信》说:“好好忍耐,不要沮丧,如果春天要来,大地会使它一点一点地完成。我们所做的工作,不会比大地之于春天更为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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