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04日
第A10版:牡丹园

慈颜永驻

□孙浩

我仍痴痴地伫立在田头,眼前是燃着希望的浓浓的一方青绿,这是姥爷辛苦耕耘了一生的地方。

层层的青绿,环裹着一丘隆起的净土。没有松柏,没有碑刻,有的只是永远的安谧祥和。

我的姥爷已在这儿躺了七个春秋,晨霜晚露,朝霞暮阳。姥爷生前埋头苦干,带头致富,身后甘于无闻,归于田园。

姥爷走了,却给我留下了无尽的温馨追忆。 在某个微风和煦、恬静优雅的午后,在某个街巷寂寥、人迹罕寻的黄昏,载着往事的溪流在我的心田孜孜浸润。

一阵清脆的车铃声,踏着时光的流韵向耳畔飘来。 那时我刚上初中,学校就在镇上。

每次去学校,我都要舍近求远地从这片遍开金黄的油菜地经过。 有时我一眼就望见在菜花丛中查看长势的姥爷,有时却遍寻不见,我也不气恼,只是把自行车停好,叉腰站在路边等待,很快熟悉的有些佝偻的身影便出现在眼前。不出所料,姥爷正在油菜丛里俯身拔草。

得胜的猫儿欢似虎。“姥爷!”我蹦着跳着往油菜深处跑去。姥爷不心疼被我踩坏的油菜,却连声嘱咐我,“小心小心,别刺了手!”我哪管这些,等到了姥爷跟前,早已遍手鳞伤。姥爷就捻点土,给我按上,用土法子给我治伤。

我们爷俩一前一后从地里出来,坐在地头唠校园生活,唠世故家常。

姥爷起了烟瘾,就拿出烟袋,咂摸几口。香烟在我俩上空弥漫,我竟一时分不清闻到的是烟味还是油菜香。

姥爷从不问我的学习,但却无时不在牵挂着我的学习。我常常偷着笑姥爷这是“欲擒故纵”。临别时,我给姥爷背了一篇文言文,是沈复的《浮生六记·闲情记趣》。当我背到“昂首观之,项为之强”时,姥爷竟也扭了扭脖子。“莫非姥爷听懂了,还是只是巧合?”这个谜底我最终还是没解开。

有时考得差了,我哭丧着脸说与姥爷,姥爷却笑语盈盈地用种地的体会安慰我,“娃儿,以前水利条件差,种地,就是看天吃饭。我每年都是尽全力耕种,把农活干得漂漂亮亮的,有时‘天公不作美’,这收成就不好,可我心里却坦然无愧呀。所以,凡事先尽最大努力,至于成果嘛,也总归会有的。”

散着油菜花香的乡间小道,给我留下多少温情的回忆!

而今,呆立在田头,只有泪眼模糊,悼思满怀。 姥爷安息的不远处,一座砖窑场巍然耸立着。

这窑厂,如一尊无畏的斗士,穿灰甲,披红袍,俯视着四乡八野。

十里八村的新房,其砖材大都来自这座窑场。而它的创建者,却是我的姥爷。据老辈人讲,建窑场时,村子里的青壮力几乎都出动了。大家在姥爷的带领下,加班加点地干。

姥爷既不是村镇干部,也不是富商巨贾,为何能有如此高的号召力?全凭他正直处事,清白做人。 姥爷的父亲离世得早,为了生计,姥爷自幼离家学技。他最擅长的是泥瓦活。附近的人家只要有盖房子的,都会请姥爷去。姥爷就专挑那些生计困苦的后生跟着去,既能吃饱肚子,又能学到技艺。 姥爷带着他的班底走遍了附近的村村寨寨,经他盖的房子也遍布十里八乡。姥爷盖房子,从不“磨洋工”,也从不给主家提要求,他一心只把活儿干漂亮。 姥爷生前最爱躺在枣树下的藤椅上小憩。

那时,我们表兄弟都还小,也爱在枣树下玩耍。我们摔方宝,荡秋千,但毕竟年幼,不知亲爱隐让。玩不多时,就吵起来。相持不下时,只好找姥爷评理。孙子说孙子有理,外孙说外孙有理。有时说得兴起,我甚至要把嘴巴埋进姥爷的耳朵里。姥爷可犯了难: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办?各打五十大板,也不妥。姥爷只好叹一口气,摇着蒲扇返回屋里。

多少次我辗转难眠,向沉沉夜幕伸出双手,却什么也抓不住,捧回来的只是一片笼罩着忧郁的星辉。垂泪时,姥爷的身影就在断了线的泪珠外;仰望时,姥爷的笑容就在月华皎皎的星空里。

“高盖山头日影微,黄昏独立宿禽稀。林间滴酒空垂泪,不见叮咛嘱早归。”

前几天,做了一个梦。

梦里,姥爷偌大的院子空空荡荡。我疑惑:姥爷去哪儿啦?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是姥爷。 他挨个屋里看了一遍,又急匆匆地迈出院落。

我忙跑过去叫住他,“姥爷,去哪儿?”

姥爷微笑道:“我想你们了,回家来看看,我看吃的喝的都有,地里活也忙完了,就放心了……”话未说完,姥爷的形象便模糊起来,离我愈来愈远,只遗落下一顶散发着汗香的草帽。

我猛奔到门外,却再也寻不到姥爷的踪影。院子里只回荡着我连声地哭喊,“姥爷——姥爷——”醒来后,泪水满枕满腮。

人,在现实中;魂,却依然锁在梦境里。

残阳西隐。从田间回来,我决定到姥爷的小院里走一走。 小院里,那棵枣树已亭亭如盖。

儿时,我常抱住枣树的“歪脖子”荡秋千。或者,摘一颗青涩的枣子塞进嘴里,努力咀嚼出一丝香甜。

姥爷,此时,我多么希望,一转身,您就突然出现在枣树下。还是那把藤椅,还是那把蒲扇,还是一脸的安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