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军
出湘西北石门县城往南不远处，由夹山国家森林公园及其境内的夹山寺、闯王陵、碧岩泉等组成了以人文景观为主、融自然风光于一体的国内外知名风景区，这是我家乡最“荣耀”的地方。
夹山寺又名灵泉禅院，始建于公元870年（唐咸通十一年），由善会大和尚获赐领众僧开山建寺，享有“三朝御修”盛誉，规模宏大又有“骑马关山门”之称。至明代，由于兵火连年，殿宇大多毁落，佛事衰退，仅剩僧众60余名。到清顺治初年，奉天玉大和尚驻锡于此，使禅关重启，规模远超唐、宋、元时期，扩建有大雄宝殿、大悲殿、经殿、天王殿、韦驼庄、山门、涌花亭、洗墨池、玉玺井、放生池、塔林、紫石碑坊以及钟、鼓楼等，驰名遐迩，被誉为“楚南名刹”。夹山寺是佛教禅宗祖师讲经说法之所，宋代高僧圆悟克勤在此住持说法评唱的《碧岩录》，被誉为天下“禅门第一书”，在中国、日本及东南亚诸国影响深远。
夹山是茶禅祖庭，我曾在日本奈良大德寺看到过由夹山宋代高僧圆悟克勤手书的《茶禅一味》，现仍被珍藏，奉若神明。南宋末年，日本茶道的鼻祖荣西高僧两次来中国参禅，并将圆悟禅师的《碧岩录》以及“茶禅一味”墨宝带回日本，后写成《吃茶养生记》一书，成为日本佛教临济宗和日本茶道的开山祖师。15世纪中叶，日本高僧村田珠光入寺学禅，师从大名鼎鼎的千利休和尚，然珠光参禅念经常打瞌睡，郎中建议他“吃茶去”，结果立竿见影。夹山八坪牛抵茶自宋至清一直被列为贡品，碧岩泉流淌了上千年依旧涌珠如玉，泉水清澈，甘甜清冽，绝对是煮茶的优质泉水，也是极有价值的矿泉水泉。中国茶禅学会专家考证后得出结论：夹山是“茶禅”与“茶道”的正宗源头。
善会禅师住持夹山寺之际，正是禅雨茶风盛行之时。当年夹山产名茶牛坻茶，寺僧用山门前碧岩泉水煮茶，在好茶好水中悟出禅与茶同为一味的真谛。早期禅宗著作《祖堂集》记有一则题为“夹山倾茶”的公案，记载佛日和尚参加普茶时，用“酽茶三两碗”以茶悟禅，得到师父点拨悟道：“猿抱子归青嶂岭，鸟衔花落碧岩泉。”佛日和尚因茶悟道，从饮茶中领悟一种禅机、禅理、禅意，从师父的开示得夹山境地。青嶂岭，猿抱子归；碧岩泉，鸟衔花落。禅意诗情，极为浓郁，诗情画意中融汇着浓郁的茶情禅思。佛日和尚得禅宗机缘，受深刻启迪，领悟到茶禅境界。“夹山境”偈联，寥寥十四字，不只是指夹山的自然环境清幽喜人，更主要的是指夹山的禅境、茶境，禅茶机缘之境。“夹山境”偈联，尽倾了人们在茶禅中求得宁心解脱的各种感悟体验，于心有之，未能言之。“夹山境”真是一个独具特色的禅茶机缘、禅茶境界，为后来“禅茶一味”的具体提出奠定了坚实基础。数百年后，圆悟克勤禅师住持夹山寺，对于“茶禅一味”的真谛有着特别深刻的领悟，所以挥毫写下“茶禅一味”四字而流传日本。古来相传的“夹山境地”——“猿抱子归青嶂岭，鸟衔花落碧岩泉”的法书也就在日本成为茶禅空间
最常使用的箴言之一。
夹山最著名的还要数闯王陵，一群古老而又宏伟的古建筑，这是农民起义军领袖“闯王”李自成最后的归宿之地。这也是夹山寺最吸引旅游者的亮点之所在。
当年清乾隆澧州知州何璘亲巡此地考察后，写成《书李自成传后》，该文论述“奉天玉”和尚即李自成，并对其隐居夹山寺记述其详。为了纪念安息于斯的农民起义英雄，20世纪90年代石门县人民政府拨出巨款，按清朝澧洲知府何璘亲临夹山勘访所记述的原貌，对闯王陵园进行了修复重建。陵前高悬的牌匾“闯王陵”三个大字，由原中国社会科学院明史学会会长刘重日老先生题墨。整个陵园占地面积30余亩，由陵卫、紫石牌坊、神道、陵寝、明楼、神厨、碑廊、李自成纪念馆、野拂塔等组成。闯王陵规模宏伟壮观，完全是明清宫廷式建筑风格，被誉为“湖湘第一陵”。
夹山寺因有奉天玉和尚而名噪一时。民国初年，章太炎受孙中山派遣作为“湘西劳军使”经石门皂市，访得李自成《梅花百韵》诗五首。1980年石门县文化部门在夹山寺附近获得了许多珍贵实物资料，如奉天明玉和尚墓志、明瓷骨灰坛、《梅花百韵》木刻板等，都说明持奉天明玉即李自成之说者不无根据。事实上，在石门，在夹山寺一带，一直都流传有“闯王殿”“玉玺井”等故事传说。玉玺井传为李自成退出京城时，将明朝皇室一颗玉玺带来夹山，因恐官府搜索而弃于此井。清朝雍正年间，有寺僧捞出，献于知县，知县转呈于朝，后人即称此井为“玉玺井”。与夹山寺相邻近的天门山，以及大庸、慈利、临澧等县域，都陆续发现一些与奉天明玉有关的文物资料，遂引起各方极大关注。据说李自成隐居夹山时，法名即奉天明玉和尚，在寺院最后一进院所专辟殿堂作为其住所，当地人称气为“金殿”，并有对联可证：“马上得来，帝座魂销金殿黯；鹿犹失去，禅居梦醒夹山青。”写得真到位啊！
大约是在1993年春，我留学回国休假，遵父命回老家省情，借机拜谒夹山寺。期间，闻听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明史学会、湖南李自成归宿问题研究会先后多次在举行学术讨论会，通过对夹山收集和出土的文物史料分析考证，得出李自成起义兵败化名奉天玉，禅隐并圆寂于夹山寺的历史结论。这，带给了我莫大的惊喜，因为，我对李自成归宿的关注，也是由来已久。
其实，关于李自成的归宿，史学界早有二说。
一为通山说。此说认为李自成是在1645年（顺治二年），于湖北通山九宫山遭地主武装杀害，
此说认为：徐鼎是第一位对李自成死地、终年作出精密考证的史学家。徐鼎在写《小腆纪年附考》时，已研读过包括《绥寇纪略》在内的清初以来出版的各种有关李自成死事的书籍。另有夹山“禅隐”说的创始人何璘说：“李闯之死，野史载通城罗公山，《明史》载通城九宫山，其以为死于村民一也。今按罗公山，实在黔阳，而九宫山在通山县，其言通城皆误也。”认为李自成殉难于通山九宫山，虽有一些史料记载，但多互相矛盾，特别是一些关键性的问题缺乏说服力，又无任何直接的文物可以印证。
二是夹山说。顺治7至8年，李自成被清军击败，出家于石门夹山寺，法名奉天玉大和尚，卒于1674年（康熙十三年）。李自成归隐夹山寺之说的最早文字记载见于清代乾隆年间的澧州知州何璘的《书李自成传后》：“李自成实窜澧州。因旁询故老，闻自成由公安（今湖北公安县）奔澧（今湖南澧县），其下多散亡，至清化驿（今澧县境），随十余骑走牯牛坝（今临澧县境），复弃骑去，独窜石门夹山寺为僧，今其坟尚在云。”《湖南通志》载：何璘，号十樵，宛平举人，乾隆十一年（1746年）调澧州知州，因修澧志，周访日闻，得九溪卫教授孙某所告，谓石门夹山寺已故和尚奉天玉即李自成，经过一番实地考察和考证，撰写《书李自成传后》一文，以纠正《明史》李传所记。
那么，到底哪一说靠谱呢？李自成归宿何地300多年来史学界一直存在争议，主要有殉难、禅隐等说法，而李自成逃禅石门夹山一说流传极广。我在夹山寺旅研时就曾亲耳听到一则野史说：清朝初年，即将上任云南同知的张琼伯在赴任途中游访石门夹山寺，与寺中奉天玉方丈谈古论今，大有相见恨晚之遇。几年后，当他又重访夹山寺，可奉天玉方丈已死，再也见不到了。
有僧人悄悄告诉张琼伯：“奉天玉就是李自成！”
李自成曾于1643年称“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后又称“新顺王”，故奉天玉隐喻奉天王，留在澧州的义军余部一直没有推举新首领，也是由于李自成还健在的缘故。何璘在考察时还遇到一位服侍过奉天玉和尚、带陕西口音的老和尚。他曾出示奉天玉和尚遗像，颇似《明史》所绘李自成模样。民国初年，著名学者章太炎撰文论证李自成是否在夹山为僧，并亲至夹山访得李自成《梅花百韵》诗五首，其中有“金鞍玉镫马如龙”、“徐听三公话政猷”等句，显然不是方外人士的口吻与气势。新中国成立后，郭沫若在编撰《中国史稿》时亦未否定李自成禅隐夹山寺一说，他特别叮嘱：“李自成的死是有争议的问题，要将来研究再作定论！”
石门夹山寺在1981年发掘了奉天玉大和尚墓，瓷坛中的遗骨与李自成身材相似，墓中陪葬物与李自成家乡习俗吻合。还在夹山发现了奉天玉弟子野拂所立“奉天玉”断碑、梅岩杨彝子1675年撰写的《重修夹山灵泉禅院功德碑记》和通州王大猷1850年撰写的《重修夹山灵泉寺碑志》，都与何璘所述相印证，表明奉天玉和尚即李自成。1981年秋，考古工作者在与夹山相邻的慈利县发现了野拂大和尚墓，墓碑镌刻，老禅师出身行伍，生于明朝，清初去世，曾“战吴王于桂州，追李闯于澧水”，并精心侍奉过奉天玉和尚。碑文亦旁证了奉天玉就是李自成。据进一步考证，野拂即李自成侄儿李过。1992年，在夹山寺大雄宝殿左侧山坡边又发现了迷宫似的秘密地下宫殿。其四壁用青砖砌筑，里边有按皇宫布置的寝宫，并发现大量兵器、人骨，地宫出口直通大雄宝殿大佛底座。1994年2月，又发掘出一块铭有“奉天玉诏”四字铜牌。经鉴定，其年代为明末清初，显然是奉天玉和尚之御用品。前些年，还在夹山、澧水流域搜集到“永昌
通宝”铜币、刻有“永昌元年”字样的竹制扇骨和铜制熏炉等，“永昌”是李自成在西安建立大顺政权的年号。更引人注目的是，一个铸有隶书阳文“西安王”字样的铜制马铃，与李自成
家乡出土的“自成王”马铃形制、字体和花纹完全相同。此外，奉天玉和尚墓出土的符碑刻有四句四言偈语，与米脂墓葬中的符碑内容相似，而这类符碑在石门其他墓中从未发现。还有一个事实也令人惊奇：临澧蒋家有许多传世文物，包括香炉、酒杯、玉雕等珍贵器具，经鉴定均为明末清初遗物。这些工艺超群、价值连城的宝物集中于夹山这片山区，不能不让人怀疑其来路。据考，蒋家原本姓李，为躲避清军追杀才改姓蒋，现代著名作家丁玲原名蒋冰之、蒋玮，就出生于石门近邻临澧安福乡的一个官宦之家，她曾说过自己就是李自成的后人。据此种种，让不少历史学家认为李自成禅隐石门夹山寺应该是可信的。
是的，夹山“寺古追唐宋”，方能“林深隐帝君”。曾做过大顺皇帝的李自成兵败禅隐夹山，为神灵韵秀的夹山增添了不少传奇色彩。灵泉禅院的侧面，巍然屹立着雄伟壮观的闯王陵，引无数游客前来拜谒。我在“奉天玉大和尚之墓”石碑前沉思，遥想到：或许，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夹山寺是闯王最后的也是最好的归宿，他既然不能“成者为王”，也不甘心“败者为寇”，虽有心杀贼，但无力回天，最后只好化名“奉天玉”禅隐并圆寂夹山。我想，闯王究竟魂归何处其实已经不很重要，重要的是闯王揭竿而起领导的农民起义确实推动了社会历史进程，闯王作为农民领袖在中国历史上已经写下浓重的一笔。所以，无论闯王被杀于九宫山，还是出家在夹山，都有后人为之怀念，为之凭吊，为之珍藏，为之思考。
李自成禅隐夹山30余年而终，其余部坚持民族大义，联明抗清14年，精神可歌可泣。李自成提出“均田免粮”口号，使中国历史上农民起义水平达到了新的高度，对太平天国洪秀全“有田同耕，有饭同吃，有衣同穿，有钱同使”的思想有着直接影响。李自成由此彪炳千古，备受后世推崇。
次日午后时分，当我准备离开夹山寺返回石门所市乡老家时，恰遇到一位中年和尚正带着几个小和尚上山采药去。我问中年和尚：“有道是叶落归根，你还想念老家吗？”中年和尚笑答：“那是俗语，我早已皈依佛门，心中只有佛祖，夹山寺就是我今生今世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