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桥之渡
□高壮斌
一座老石桥横卧在一条古河上。
老石桥叫单桥,古河叫滹沱河。
单桥瘦骨嶙峋,像一匹退役的老马,经过了千里万里的跋涉,披一身风霜,停卧在河北省献县的城南。
单桥南高北低,全长69米,宽9.6米,是一座世界上最长的不对称石拱桥,堪称鸿篇巨制,遗世绝响。
单桥抖了一下身子,它听见了自己的脊梁和肋骨喀嚓喀嚓的断裂声。单桥桥面上有两道贯通南北的车辙,深刻而光滑,这是时光之刀的雕刻。这深刻而光滑的车辙,收藏了多少飞鸟的鸣叫?收藏了多少过往的车印、脚印、牛马驴骡和羊群的蹄印?收藏了多少迎亲花轿摇摆的影子?
单桥已经赋闲多年,赋闲的单桥望着夕阳慢慢咀嚼着过去的时光。
单桥记得自己的前尘和今生。单桥原来是一座木桥,因为滹沱河泛滥,屡修屡毁。到了明崇祯时期,河间知府王逢元坐不住了。单桥上接京都、下通南京,自元代以来就是著名的古渡口、古御道,到了自己的治下如果无桥可渡留下的可是一个千古骂名!他给献县知县李粹白说,你想办法修一座石桥吧。李粹白说,知府大人,这可是一项国家工程啊,咱得从国库里要银子。王逢元说,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王朝将倾,哪来的银子修桥啊?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李粹白还算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知县。崇祯二年(1629年),李粹白找来献县高士刘尚用、石守志、张九叙等人成立了建桥会,商定实行募捐建桥。刘尚用当设计师,负责桥梁设计;石守志当“桥主”,主管建桥事务;史文试在桥头设立茶摊,负责往来商旅的化缘;扬起凤当“保管”,秦堡当“柜头”,道姑裴秀和义子王金负责云游募化。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单桥历经十三年乃成。
桥头上的功德碑立于崇祯六年,它将建桥第一功德记给了一个叫冉聘的人。冉聘是邻村的一个绅士,他听说要募捐建桥,对管家说,渡人也是渡己。遂捐银三十两,置买瓦罐一万个,动员周围村民自愿认领,每家每月攒盈头米一罐、盐菜钱一文。于是一呼万应,建桥自此开工。
建桥十三年,用石百万方,耗资巨万数,未花国库一文钱,这是一首多么浩然宏大的民间叙事诗!
单桥的“史记”写在单桥上。单桥的栏板、望柱、石碑、抱鼓石和桥头两侧的青石上,都刻有题名题记。这些题名题记字体不同,字迹不一,前前后后持续了十三年,分别记载了单桥建桥的组织机构、捐资的名字、捐赠数目、募化的艰辛等等。他们不仅建造了一座恢宏磅礴的石桥,还建造了一座气势如虹的精神丰碑。 单桥常常以自己能够成为一座“画桥”而自豪。单桥62块栏板上雕了72幅浮雕,讲了65个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
桥之作为工具,它的使命当然是与生俱来的。单桥感谢建桥人的再造之恩,虽筋骨断裂,粉身为尘,无怨无悔。它被切割,也被抚摸;它被碾压,也被赞颂;它被践踏,也被敬仰。它知道切割就是使命,切割就是宿命,它在碾压中涅槃,在赞颂中重生。
每一个过往的人,都是鞠躬而行。这是一种尊重、赞颂、敬仰的礼仪,是对脚下大桥的礼仪,是对捐献者的礼仪,是对建桥人的礼仪。如有不敬,也有好看。号称“大清第一才子”的纪晓岚,在三十八岁那年出任福建学政,于乾隆二十七年十月初八从京师出发,一路欣赏着美景,兴致勃勃而来。谁知刚走上单桥,四个轿夫突然跌倒在地,把纪晓岚摔出了轿子,鼻也青了,脸也肿了,官帽滚落到了桥的那边。纪晓岚起身一看到了自己的故乡了,就说我们走路太多了饿坏了轿夫。并笑着吟诵了一首诗:失足寻常事,疲癃不汝嗔。忍饥今几日?我是故乡人。其实纪大人已经领会单桥的用意:你到了故乡,不能再趾高气扬、招摇过桥了。于是他让轿夫先走,自己缓缓走过单桥。
一晃眼,几个世纪过去了。单桥渡过了多少人?
纪晓岚一瘸一拐地从单桥上过去了,他留下了跌脚处的刻石纪念。
康熙和乾隆的皇家车队从单桥上过去了,十二次南巡的威仪至今还刻在单桥的辙印里呢。
众多杂沓的脚步过去了,众多匆忙的身影过去了,他们或许站在桥头歇一歇脚,喝一碗茶,听一听单桥的故事,但是他们还是走了,走向远方,走向岁月的深处……
他们渡过了单桥,但是他们都能够抵达善义的彼岸吗?
单桥抬头张望,往西一公里是京广高速,往南一公里是石黄高速,两条道路车水马龙,日夜不息。单桥无言。
单桥坐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宠辱皆忘。
单桥已坐化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