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的桃花

　　□李同书

　　叔叔躺在床上，眼睛盯着窗外，一直念叨，桃花开了就好了，开了就好了。

　　叔叔盼着桃花开放，兴许他早已在心里许下一个愿望，桃花开了，他的病就好了。我也跟着相信，桃花开了，叔叔的病就好了。

　　叔叔的房子坐北朝南，透过木质窗棂可以看见一片偌大的桃园。刚刚下过一场春雨，叔叔倚着厚重的墙壁望着窗外，望着望着，仿佛就看见了一片盛开的桃花。其实惨淡的日光下，只有一望无垠的苍茫，满园的桃花，只是在他心里怒放。

　　叔叔是头年秋天查出的病，他半辈子无病无灾，甚至连感冒都很少得，突然吐了一口血之后，便被判了死刑。起初叔叔不相信自己病得那么严重，等艰难地熬过五次化疗，一个黑铁塔似的汉子变成了一具风干的行囊，我们才相信病魔的无情和冷漠，觉得叔叔已经来日不多了。躺在

　　冰冷的病房里，叔叔唉声叹气心灰意冷。我尽力用轻松柔软的语气跟他说话，竭力让他相信，不管生什么样的病，凭着自己的意志和乐观，凭着先进的医学和医术，康复的希望很大。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我甚至搀着他到户外去散步。

　　叔叔站在草地上，本来好好地跟我说着话，却突然转过身去，再也一言不发。他不想让我看见他的眼泪，不想让我看见他软弱的一面，牙齿咬得格格响：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啊。

　　他摇着头，眼泪像豆子一样滚下脸颊。

　　我推辞了很多杂事，每天给叔叔做饭吃，叔叔愿意吃我做的饭。红烧肉、麻辣豆腐、宫保鸡丁，都是叔叔爱吃的，有时候允许，我还会给他倒一杯红酒，瞒着医生，陪着他一点一点地喝。他甚至和我行酒令，脸上荡漾着少有的红晕，把一杯红酒分成若干小杯，我总是让他赢，看着我输酒满面囧态的样子，叔叔高兴得直拍手。后来他可能看出我故意让他，不高兴了，一口把半杯红酒喝了个底朝天。然后，一遍一遍回忆小时候奶奶要饭给他吃的事情，有一次奶奶讨了一个玉米面窝头，舍不得吃，十几里地外颠着小脚往家跑，跑到家，揣在怀里的窝头还热乎着呢。他快饿晕了，三两口就把窝头吃完了，奶奶抱住他，流着泪说：孩子，没病没灾就是福，好好活着吧，日后，好光景多着呢。

　　叔叔的身体时好时坏，情绪波动很大，一会儿自暴自弃地说，他要去找奶奶了。一会儿又说，桃花开了就好了。我知道他是在生与死之间游弋，他已经被岁月推到了生死的边缘。那时候还是隆冬，离桃花开的季节还很远。看着可以走动的叔叔，我在心里祈盼桃花早日开放。

　　只要身体允许，叔叔每天都会到我家里来。他披着一条长长的棉布衫，枯瘦的手拄着一根榆木拐杖，亦步亦趋，累了，就靠着一棵树或者一堵墙大口大口喘息一阵，等气喘匀了，继续走，短短几分钟路程，有时候要走一个时辰。因为叔叔要来，父亲会把上等的茶泡好等着他。叔叔喝茶，头总是低着，偶尔抬起脑袋看我和父亲一眼，又迅速垂了下去，从他短暂的一瞥中，我发现他眼睛里闪烁的泪光。父亲跑到厨房，暗暗掉一会眼泪，然后，强装微笑，出来继续跟叔叔说话。

　　叔叔离开我们那天，天一直下着小雨，黯淡的天空云压得很低，大块大块的云朵像古怪的猎物在头顶横冲直撞。叔叔的身体在我的怀里渐渐失去了暖意，让我心里产生一种无比的悲凉，看着他脸上渐渐蓬松的皱纹，我知道叔叔永远离我而去了，他还是没有等到桃花盛开。

　　我和父亲把叔叔葬在他生前所祈望的那片桃园中，那里，埋葬着奶奶，清明过后，桃园里姹紫嫣红，蜂飞蝶舞，不知道叔叔陪着奶奶在那面是否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