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窖里的求学梦

红薯窖里的求学梦

何卫平

母亲小时候，在村里是个公认的笨姑娘。和小伙伴去薅草，人家一会就是一筐子，再看母亲的篮子里才刚垫满底。去掰玉米，别人一只手揪住玉米一只手按住秸杆一掰就下来了，而母亲却两只手握住玉米拧呀拧，田里有的人就笑起来，母亲脸红红的，继续拧。外公便走过来给母亲示范：你看，这样，不就下来了？看外公做着如此简单，母亲却仍然用不上劲。外公便不管她，任她自己慢慢拧了。

母亲在学校里，却是个少见的优等生。她的作文每篇都被老师作为范文来读，她各科成绩都是稳稳的第一名。不仅老师天天表扬，每个同学看她的目光更是充满了深深的羡慕。

在这样的冰火两重天里，母亲越来越热爱学习，热爱黑板上书写的一个个音符般的文字，热爱那引领心灵飞翔的课本。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天早上，母亲收拾好书包正要上学，外公却黑着脸说：“不用去了。以后也不要去了。”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母亲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外公咬着牙说：“不用问，就是不能上了！”母亲几次想偷着去，外公说：“你敢？！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外公其实那时很不好过，家里仅有二十七亩地，却被划成了地主，村里整天斗资批修，天天批斗他，只是他不说，孩子们并不知道。母亲转不过弯来，好好的，怎么就不让上学了。她开始哭，后来就不肯吃饭，再后来就失踪了。两天多，家里人找遍了好几个村庄，学校，都没有找到母亲。村里人都说这个倔犟的妮儿，村东头有个大水塘……外公围着水塘找脚印，心急如焚要找人打捞。母亲的好友四秀这才嗫嚅着说：守云在红薯窖里。

原来，四秀看母亲不吃不喝的，怕她撑不住，就出主意让她白天藏在红薯窖里。四秀天天给她送吃的喝的，晚上去四秀家住，早上天不亮再藏进来。想以此来逼外公让步。

外公果然让步了。四秀用绳子把母亲拉出来的那一刻，他又心疼又气恼地甩了一句：“你想上就上！随便你！”

第二天一早，母亲欢天喜地早早起床，收拾好书本就出发了。然而好景不长，没几天，母亲放学回家一言不发，木呆呆地。原来，老师又表扬了母亲的作文。但母亲家是地主成份，有几个学生跳出来，揪着老师的衣领，说他明目张胆扶植资产阶级小姐，要批斗老师，并有人推搡母亲。老师过来阻拦，当场就被几个学生反剪了双手押走了。望着老师那憔悴、愤怒而又无奈的表情，听着那夹杂着喝斥和踢打的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母亲木呆呆地愣在那里，很久没有回过神来。回到家，母亲连汤也没喝，倒头就睡，醒来便不再去学校了，不再提上学的事。

那一年，母亲十六岁，上初二。

恢复高考那年，母亲一有空就一手牵着我，一手抱着弟弟，去镇上唯一的一所高中——曹县四中门口转呀转，往里望呀望。许是张望她的青春，许是张望那褪色的梦。

此后，我渐渐长大，母亲却一直说我笨，因我没有她成绩那么好，也不那么努力。成长的过程中，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拿好东西多半会摔，拿好吃的多半会掉，拿镰割麦总是会伤腿，拿锄掘地总是会伤脚。同龄的红霞、春菊、二香已经能顶个半劳力了，我却还笨手笨脚的帮倒忙。胡同里的大爷大娘们常常摇头叹气：“这个妮子真没本事，治啥啥不中！”我听得真真的，眼眶便不争气地红了，护犊子的母亲这时却不能忍受别人数落我，拉长了脸一把拽了我回家，边用毛巾给我抹脸边说：“不哭，别听人胡说！俺平儿不是个干农活料儿，俺是个读书的料儿！以后你啥活儿也不用干，就好好念书！让他们瞧瞧！”

现在想来，我那时心灵所经受的，她心中早就千锤百炼了，才能如此坚定地供我读书考学。

当我踩着母亲的肩膀，跳出农门，终于圆了母亲的求学梦，回首之时，打量母亲为我铺就的道路，深深体会到母亲的苦心：“书里啥都有，好好读！你有多努力，就有多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