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味道

冯玉华

　　 父亲一生，不善言谈。过年最热闹的时候，父亲也总是在一旁静观，从不在牌桌上露面，酒桌上也少言寡语，往往被我们忽略。

　　 父亲最愿意和我们说起的，有两件事。一是他14岁就开始赚钱养家。比如他从甲地买了棉线到乙地去卖，赶路一天一夜不睡，困极了会边走边睡，有时一天不进汤水，路上只啃个馒头，晚上住店喝六大碗牛杂汤。另一件，是他在铜件厂食堂做饭如何受欢迎。前一件我总有点半信半疑，后一件我倒是知道，父亲做饭是在五十多岁时才学的。

　　 那年父亲代替有事的二哥到学校食堂做饭。半个月后，食堂的班长一再请求父亲以后就代二哥上班，让年轻的二哥去谋一个有前途的职业。原来父亲以任劳任怨的勤劳本色，短时间内就让班长动心了。虽然不会做饭，但他每天最早起床烧锅，最后打扫干净整个厨房才离开。不仅厨房比以前干净了许多，而且大家再也不用为谁早起近一小时烧锅争吵了。

　　 父亲59岁时，我上高三。我一个人住在姐姐家刚分的一套城郊的小院里，晚自习后回到住处，再学习一两个小时。爸爸看我晚上学习辛苦，决定给我增加点营养。他在厨房垒起灶台，支起一口锅。从此后我每晚10点多回来，总有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到桌前。整个冬春里，那一碗手幹面给了我无限的温暖，让我从班里的十多名进步到前几名，应届考上了大学。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熟悉那味道，手擀面似乎也和我的胃结下不解之缘，一直是我的最爱。只记得寒夜里回到小院，在厨房里的父亲总是高兴地说：“来了，面条下锅。”说着掀开锅盖，热气冲散开来，厨房里顿时蒸气腾腾，他瘦小的身子一下就笼在热气里，只看到模糊的身影。

　　 现在早已为人父的我可以想见，每晚的那碗面条一定是父亲当时每天最重要的事。只是，当时并没有想过，父亲在雨天是如何摸黑走过一段常常积水的荒凉小路；也没有想过，一向习惯早睡的他还要赶回去，在第二天的四点多钟起床。

　　 父亲在食堂一干就近10年，直到学校改制，不再设食堂，那时我已工作。

　　 学校食堂关闭，父亲回家继续务农。但没多久，就有一个私人的铜件厂厂长找到父亲，让他去做饭，说是老班长推荐的。厂里的食堂很小，只有20几个工人吃饭，由父亲承包，要求只能微利，厂里另外开一份工资。父亲很知足，坚持一分不赚。记得他说过，这些工人都养家，不容易，我们家现在没负担，不能赚他们的钱。

　　 父亲过了66岁的时候，在姐姐的一再要求下，常腰疼的他提出回家，但厂长和工人们诚恳挽留，父亲信以为真，又留了下来。

　　 工人们的挽留不是因为技艺，是因为德行，我清楚父亲做饭的水平并不高。2003年，有半年时间，我在县城西郊村子里租了一套安静的民房专心考研。他说我买着吃，吃不均衡，非得过去给我做饭。也许是年纪大了，他做的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即使正好的时候也很少可口。一次，他买了我喜欢的排骨来炖，结果水加少了，当我闻到糊味提醒时，他才发觉，赶紧把已糊了一多半的排骨铲出来，用水去洗。我生气地说：“这还怎么吃，赶快倒掉。”看父亲舍不得倒掉，我又来了一句：“以后你别做饭了，还是我买着吃比较好。”父亲愣了一下，一句话没说，默默转过身去。他背对着我坐了好一会，才起身默默离开。半小时后，他把一份买来的饭放到我桌上，轻声说了句：“趁热吃。”我反应过来，鼓起勇气刚想说：“对不起，我刚才不该那样说。”但发现父亲已到了院子里，只看到他瘦弱的背影。

　　 不知道一生坚韧的父亲当时有没有落泪。这一幕却从此刻在我心里。父亲病逝后，每每想起父亲，他默默走出院子的背影总会浮现，模糊而又清晰，始终没有对他说出道歉的话，成了我永远的遗憾。记得一次我做了红烧排骨，父亲说：“真好吃。”我想提起那一次，看着父亲满脸的笑容，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父亲去世一周年的忌日，剩我一个人留在坟边时，任眼泪肆意，终于对父亲说出了迟到的话，我大声说：“大大（爸爸），对不起！对不起……”

　　 知道做父亲的不会记在心里，但我一直无法抹去他的背影、我的遗憾。每次吃排骨时，都会不由地想起，并由此想起冬夜里的面条，想起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