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的 脊 梁

 李同书

　　 父亲的脊背宽厚而结实，这是他留给我的最深的记忆。

　　 也许是家里独子的缘故，父亲对儿子的疼爱过多地体现在一次次的行走中，他喜欢把自己缩小到一只背篓的高度，无限温暖地朝我喊道：福妮，来。我知道父亲要背着我进行一场风光无限的行走，不管干着什么，兴高采烈跑过来，趴在父亲背上，让一双宽厚的手掌托举着腿弯，一直走出村庄，走向一个令人兴奋的地方。父亲的后背散发着一股太阳般的味道，我的一张脸埋在父亲汗津津的脖颈上，极力把自己交给父亲。

　　 父亲背着我赶集，看戏，下馆子，有时候兴致勃勃地背着我到离家很远的太行堤下捉泥鳅。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一次旅行，父亲需要一个中午时间的跋涉，日上三竿，终于到了太行堤。他把我放在河边的树荫下，赤脚下了河，河水并不湍急，阳光照射着，像玻璃一样散发着清凌凌的光。不一会儿，父亲就能在杂草丛生的河边抓到几只泥鳅。泥鳅烘豆腐是我最爱吃的一道菜，先把豆腐与葱花、姜丝、白芷混搭的汤料烧滚，然后把活蹦乱跳的泥鳅放入滚沸的锅里，只听到锅里噼里啪啦的响声，少顷，锅里已经没有了动静，锅沿袅袅地冒出热气，一股清香扑鼻而来。那真是一道难得的美味佳肴，泥鳅裹在温软如泥的豆腐里，香、腥、微甘，我常常吃得鼻头冒汗。一切美好的结局来自父亲不断的行走，行走的过程亢奋而激越，父亲的背总是挺拔而温暖，在太阳慷慨的拥抱中，父亲留给我的影子永远宽厚而温馨。

　　 我八岁那年，染上了风寒，几天的高烧不退几乎让我虚脱了，父亲消瘦了许多，一向挺直的脊背几乎弯成了一张弓。父亲背着我，到县城大医院救治。那是一段遥远到天边的路，几乎没有尽头似的，父亲背着我，走了一个白天和一个夜晚，当第二天黎明在我和父亲面前拉开帷幕的时候，我感觉父亲的脊背冰凉而疲惫，破旧的夹袄被汗水打湿了，盔甲一样贴在父亲身上，我不安地蠕动着，提醒父亲放下我，父亲哪里肯，加快了行走的步伐，小小的我只觉得父亲用意志在支撑自己，是爱心和责任让他忽略了来自肉体的疲惫、饥饿、困倦，我挣扎着，喊叫：放下我，我自己能走。我突然感觉双手冰凉，父亲的泪水落在上面。父亲哭了，我也哭了，我近乎哀求：爹，你放下我吧，我长大了……

　　 父亲的脊背失去了往日的挺拔，单薄，瘦弱，像太阳投在纸上的影子。

　　 那一年，临近高考，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习，家里人向我隐瞒了父亲的病情。此后，我用想象还原父亲留给我的那一段空白的日子，心里装满了愧疚。一向勤快坚韧的父亲完成了一幢房屋的改建，腰部长了一个鸡蛋大小的疙瘩，没想到医疗机械检查的结果令人绝望，那个疙瘩竟然是致命的病灶。为了铲除那个可恶的灶，父亲做了摘除手术。手术那天，正是我高考的第一天。

　　 父亲的脊背再也没有挺立起来，身体日渐消瘦，面部表情呆滞而倦怠。站在洒满阳光的院落，我不止一次目睹着父亲，寻找着我希望得到的东西，我一直不明白究竟想从父亲身上寻找什么，也许，是想挽回那一次次时光的行走，想和父亲共同拥有一段行云流水的快乐日子，或者，希望父亲能够健康起来，把自己交给父亲宽厚结实的脊背，再次嗅一嗅他烟草腥咸的混合体香，跟着他到太行堤下捉泥鳅……

　　 我不断清醒，不断被残酷的现实提醒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而已，病魔正不断切断着父子之间的血亲，逐渐拉开我们的间距，使我们无缘那些美好的日子。后来父亲的病情日益加重，只能勉强依靠拐杖行走，再后来，行走对于父亲，只是一种奢望，一种昏迷状态中朦胧的意识。只有一种情况使我更加清楚，留给我们相依相偎的日子不断缩短。为了弥补回忆带来的遗憾，那些日子，我推掉了任何事情，与父亲朝夕相处，风和日丽的天气，我会背起父亲，像小时候父亲背着我一样，来一场快乐的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