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依留
少时,母亲不止一次地说:“儿啊,就你这身体,不好好学习,将来谁给你打桶水喝?”母亲的这句话成了我儿时挥之不去的阴影,多次偷偷地去井边看别人打水。
离我家最近的那口井,在年哥家门前,井台不高,经常干涸。稍远点的在二哥家门口,井台高出地面约三四尺,石板铺的台阶被人们磨得玻璃一般的滑。我曾经在一个没人的下午,小心翼翼地爬过台阶,趴在井台上往井底看,一股凉嗖嗖的冷气直穿脑门,使我感到一阵眩晕。闭眼平静一会后,定睛往下看,只见黑洞洞的井洞下面是一汪锅盖大小的清水。井壁四周被井绳磨出一道又一道直直的沟痕。
一个夏日的黄昏,我提着一只筲桶,让两个妹妹拿着一大陀螺井绳,去二哥门前那口井打水。我让妹妹远远地躲开井口,自己先用井绳的一端拴住筲桶,整个身子趴在井沿上,慢慢将筲桶往井底送。送到井底后,怎么也不能把筲桶倾斜,筲桶不倾斜就不能打出水来。
井绳突然被一只手轻轻地从我手里拿了过去。抬头一看是二哥,他笑着让我离开井沿。他熟练地从井里提出一桶水来,犹豫一下又往井里倒回去半桶水,让我和妹妹抬着剩下的半桶水回家了。路上我们仨轮流着把头伸到桶里直接吮吸着刚刚从井里打出来的水,那是平生喝过的最好喝的水,清洌、甘甜。那个时候的二哥正值壮年,不高不矮的壮实身材,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意。
二哥大我三十多岁,随着我渐渐地长大,我俩的接触也多了起来。
二哥是我们村里的 “外老总”。所谓“外老总”,就是一个村里的总当家人,红白喜事时,对内对外的总负责人。只有村民公认品行端正、脑子灵活、处理问题能力强的人才可以胜任。三四十年间,无论谁家有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二哥。他也从没有辜负过乡亲们的信任。无论再繁杂的事情,他都处理得恰恰当当、妥妥帖帖。还有邻里纠纷、家庭矛盾都是他去解决。可他从来没有着急、烦躁过,总是一脸的平静,高兴是那个脸色,忧伤也是那个脸色,事急是那个脸色,事缓还是那个脸色。
算起来他有十多年没有做“外老总”了,慢性支气管炎渐渐发展成肺气肿,致使他很少出门。每到冬季总是隔三差五地输液治疗。无论谁家请他去吃饭、喝酒统统拒绝。我问:“哥,大家一块喝点酒,说会话,咋不去?”他说:“唉!年龄大了,又咳嗽,不能进人场了。活人不能让人烦。”说得我一阵心酸。自认为我俩是忘年之交,他是我哥,又是朋友,更是老师。这么多年我俩无话不谈,他教会我怎么在这贫瘠的黄河滩上生存。有时候我也问自己,跟二哥学到了什么?是农民的淳朴善良?是对生活的隐忍和执着?是对家人的无怨无悔的责任心?还是骨子里那种坚强、担当的男人味?我自己都不能回答。
二哥犯病输液治疗时,我会慢慢地走进他的小屋,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彼此用眼神打个招呼,一句话也不说,一会再慢慢地起身,慢慢地走回家。这一年挺好,入冬以来二哥再没有犯过病,按时吃药,我也时不时地去他家坐一会。看来这个冬季是没事了。
突然见母亲慌慌张张地走进家来,说:“你二哥,去世了!”我有点惊愕,昨天去看他还好好的呢。我急急地去了二哥家。
侄子告诉我:他起床后就坐在煤球炉旁煎鱼,等鱼煎完,起身时突然就不行了。我问什么时候出殡,告诉我腊月廿三。
我慢慢走回家去,脑子里突然涌现出二哥门前的那口老井。井台残缺不全,甚至有些丑陋,大多数的人不会在意还有那口老井。但你走近它时,才发现它是那样的深邃,它用心底的甘泉濡养着一方乡亲,默默无闻,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