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晋华
窗外,月色清泠。楼下那棵银桂树在月光中婆娑着,桂子的甜香悠悠地启开了鼻翼,沁入五脏六腑。
这美好的秋夜,总让人不自禁地想起一些人,一些事。
就像此刻,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这融融月色,想到即将到来的教师节,昔日的恩师便一个个涌上了心头。幼儿园、小学、中学、师范……白云苍狗,那些老师们,有的早早退休含饴弄孙,有的年近花甲依然耕耘在教学一线,也有的已永远成为一帧泛黄的记忆。也许是人到中年,感慨愈甚,每忆起往日,总忍不住鼻头发酸。
恩师中,最让我难舍的是陈长进。
他是我四年级的临时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当时的村小只有几个年长的民办教师。开学不久,原先的语文老师住院手术,他便顶上了。
第一天到教室时,满头大汗的他一只裤腿卷着,脚上的解放鞋上满是泥巴。看到这个中等身材的黑瘦男人,我倒吸了口凉气——他能教好吗?
第一节课他没有讲课文,而是搬了张凳子坐在教室中间和我们唠嗑。他告诉我们,听到村里广播通知,衣服也没来得及换下,他就从大田里赶了过来。“哎呀,我从家骑脚踏车到这里要四十分钟呢,可把我累坏了。”“哦,原来你不是我们村的呀!”看到同学们惊讶的目光,他突然嘴一扁,哭丧着脸:“我今天开早工的,早饭还没吃呢。”同学们一下子笑了,有几个赶紧从书包里掏出一把硬邦邦的馒头干递过去。他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嘎嘣嘎嘣”咬起来。
哈哈,这哪是老师,分明就是一个大男孩嘛。同学们一下子喜欢上了他。
他也果真没让我们失望。他重新调整了我们的座位,原先的四小组变成了两大组,在教室里围了个半圆形。课堂上,他除了板书,总是一直站在我们中间。
他讲课文从不让我们背诵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却喜欢让大家自由讨论。有时候为了给课文分段,同学们会分成好几个派系,总等到大家争得面红耳赤,他才笑眯眯地敲敲讲台给我们分析。
下课了,他喜欢和我们一起玩。每次他总要玩得满头大汗,有时候玩不过我们还会耍赖皮。每次玩过之后,他喜欢让我们把游戏的过程写下来,然后一个个找我们谈话,告诉我们哪个游戏写简单了,哪个同学出糗了却没有写具体,哪里还可以写一写自己的心理活动。
就这样,我们渐渐爱上了语文课,写作文也不再唉声叹气了。大家还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他从来不和我们生气。就连那个校长都头疼的“猴精”小伟也不跟他对着干。一下课,小伟就像小跟屁虫似的粘着他,专门拿稀奇古怪的问题为难他。他呢,总是笑眯眯地解释,俩人还经常“鬼鬼祟祟”地咬耳根呢。
我喜欢他,还因为他的名字只和爸爸相差一个字。他听说了,便一把抱起我,说:“我儿子比你大几岁,特别想有一个像你一样可爱的妹妹,你就叫我老师爸爸吧。”我咬着嘴唇盯着他那双弯弯的大眼睛,其实心里早承认了。
我们真希望永远住在这愉快的时光里啊。可是,三个月后,原先的语文老师回来了。
那一天。天气出奇地晴朗,风轻轻地吹着。站在教室旁边的那棵老楝树下,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他弯着那双大眼睛,一个个地抱了我们。
告别时,小伟突然跑回教室,又兔子一般追上他。他蹲下身子接过小伟手里的一把馒头干,拿起一片塞进嘴里轻轻嚼着。顿时,同学们又涌了过去。
我终于没有忍住,悄悄凑到他的耳边,轻轻喊道:“老师爸爸。”他顿了一下,赶紧低头从那只旧包里掏出圆珠笔和纸“刷刷”写起来。
看着他跨上那辆旧自行车渐渐远去,我紧紧捏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硬是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因为,刚才他红着好看的双眼皮悄悄对我说:“小丫头,咱不哭。等爸爸回来后找老师爸爸玩。”
可是,在远方工作的爸爸一年难得回来几趟。时间一长,那张纸条我竟然再也找不着了。
直到今天,我都没再见过他,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但不知为什么,在这如水的月色里,那双弯弯的大眼睛却如此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