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永华
金银滩——
一片瞬间消失在共和国版图上的绿色之洲
撑起“核武器王国”壮丽征程的浩瀚蓝天
罗布泊——
一片亘古荒芜千年沉寂的“死亡之海”
燃爆冲天蘑菇云铸就中国和平盾牌
西海镇——
一座化剑为犁千古绝唱的“退役原子城”
奏响彪炳千秋彰显时代精神的英雄赞歌
戈壁茫茫,黄沙漫漫。
我们说,这亘古荒漠本身就是一座神秘莫测的迷宫,有一种超然的意境。
翻过莽莽苍苍的昆仑山,走过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滩和无垠的草原。
往西走,再往西走……
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连绵。黯兮惨悴,风悲日曛……金银滩、楼兰、玉门关、罗布泊,充满诗情画意的古战场,因为苍茫雄浑、浩瀚千里,而使众多人心驰神往,又因飞沙走石、人烟稀少,而使多少人望而生畏。
看看那座每天最早在晨光熹微中闪亮的西部丰碑,它会告诉你这里曾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切……
“中国第一颗原子弹在这里诞生,中国第一颗氢弹在这里研制成功。1964年10月16日,中国首次核试验爆炸成功,它向全世界宣告:站起来的中华民族终于有了自己的原子弹,为打破核垄断、维护世界和平做出了历史性的重大贡献……”
这些清楚记载历史的文字写于1992年9月1日。今天,被称为中国“原子城”的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化剑为犁,在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铿锵步履中,愈加焕发出深邃恒久的耀眼光芒。
古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的温暖和光明盗来火种,坚定地面对苦难,从不丧失勇气。而在中国,万里长城、京杭运河、红军长征、“两弹”研制……都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了中国人不朽的“取火”神话。
上世纪50年代中期,台湾海峡局势骤然紧张,美国挥舞“核大棒”进行核威胁、核讹诈,扬言要把红色中国变成第二个长崎、广岛……
“落后就要挨打,复兴必须自强”的道理再次被印证。
1958年6月,毛泽东在中央军委扩大会议上讲道:“在今天的世界上,我们要不受人家欺负,就不能没有这个东西。搞一点原子弹、氢弹,我看有十年工夫完全可能。”
在青海省波光粼粼的青海湖畔东北岸有座同宝山,山之阴就是美丽的金银滩草原。金银滩,一个高山环绕的天然牧场。枯草季节,大雪过后,南山北坡被白雪覆盖,在冬日的阳光下,现出一片金黄和银白相映的美丽景色,金银滩由此而得名。
可是,有谁能将这绿草如茵、鲜花遍野、河水潺潺的绿色之洲,与中国原子弹“核火柴”联系在一起呢?1958年秋,经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邓小平批准,划定金银滩方圆1170平方公里的地方为原子弹研制基地,对外称“国营二二一厂”青海矿区。从此,中国铸造核盾牌的第一批拓荒者,抛家舍业,隐姓埋名,在这片瞬间“消失”的土地上,开启了他们艰苦卓绝的战斗历程。
万余名建设者在“饥餐沙砾饭,渴饮苦水浆”的艰苦环境下,头顶蓝天,脚踏草原,住着寒冷潮湿的帐篷和地窝子,吃着难以下咽的粗粮和野菜,他们像燕子衔泥一样,在原本空旷的草地上竖起一座座厂房、烟囱、试验室,修建了柏油公路、采石厂、烧砖窑厂、柴油机房……
二二一厂各项建设初见成效,此时却遭遇“老大哥”翻脸、自然灾害冲击、“大跃进”运动失误等,西方某国扬言要对新生的中国核事业进行“外科手术”……一系列天灾人祸像一双巨手突然遏制住了原子弹的研制进程。赫鲁晓夫更是挖苦讥讽说:“三个人穿一条裤子,还想搞原子弹?20年也搞不出来。”苏联专家撤走的时候,连掉在地上的一小片分离膜片(分离铀235用)也用吸铁石吸起来带走,以防我们仿制。
原子弹还要不要搞?严峻的形势引发了种种争论。
在中国最高决策层,有人提出了尖端武器研制放缓的意见;在经济部门,有人认为搞原子弹“太烧钱”,已影响到国民经济发展,主张索性“下马”算了;一些从事常规武器研制的同志又抱怨常规装备投入太少,“尖端挤了常规”。
疑问、忧虑、抱怨……
陈毅元帅掷地有声:“中国人就是把裤子当了,也要把原子弹搞出来!”张爱萍上将坚定地说:“再穷,我们也要有一根打狗棍!”
将帅的话传遍了核工业战线的山山水水,像一团火在十万大军的胸膛里燃烧,鼓舞他们去战胜饥饿、严寒、缺氧,攻关夺隘。
为了记住1959年6月发生的这段“国耻”事,中国给自己还未面世的原子弹起了一个让人刻骨铭心的名字“596”,立誓一定要搞出“争气弹”,给中国人争光!
1961年初春,“争气弹”研制取得突破性进展,一轴崭新画卷徐徐铺在“草原人”面前……
二机部瞄着“画卷”,慎重提出了“1964年爆炸第一颗原子弹”的目标报告,并且详细分析了实现这个目标的依据。毛泽东看着看着,不由得频频点头,欣然挥笔批示:“很好,照办。要大力协同做好这件工作。”时间是1962年11月3日。
毛主席的批示,无异于一声总动员令。14天后,中共中央正式成立以周恩来为主任,国务院7位副总理和7位部长组成的中央15人专门委员会,负责组织领导全国各有关部门和地区的力量攻关,一场举全国之力的“大会战”拉开序幕!
曾经总以为只有战争年代才能造就英雄,但随着年龄和知识的增长,我对时代英雄内涵有了全新的认知和注解。
“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和许多人一样,原任二二一厂组织部副部长的胡宝升,还清楚记得他和对象来厂的情景。
厂里到学校挑人,他被叫到西宁宾馆。他问:“同志,我们要到哪里工作?”回答:“二机部。”“干什么工作?”“保密!”“在哪里报到?”“西宁100信箱。”“单位大不大?”“方圆十里地。”就这样他们来到核武器研制基地。
在二二一厂这个与外界隔绝的“小社会”里,一时间集中了中国最优秀的科学家、解放军、工程技术人员,他们怀着奉献于危难之际的责任感兼怀天下,自觉把个人理想与祖国命运紧密相连。
那时从事原子弹研制工作,是一项“上不能告父母、下不能告妻儿”的秘密事业,以至于曾在基地工作过的人,到今天还很少说起这个地方,讲起自己的经历。有一对夫妻都在科研单位工作,妻子上半年“出差”杳无音信,下半年丈夫“出差”进基地,在试验区偶然遇见了妻子,互相感叹不已。实际上他们早已投身共同的事业,只是彼此严格向对方保密。
电影《横空出世》有个镜头:留学归国的博士陆光达,可说是这项雄伟工程的顶梁之柱,只因一次意外遇见了旅美华侨同学,差点被辞掉,足见这项宏伟工程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非同凡响。
基地建设初期,近万名建设大军生活难以保障,只能去附近山坡上采集野菜、捡蘑菇、摘树叶和打猎捕鱼,以补充生活供应的不足。
忘不了,刚到基地报到的一名女研究生,爱美的她清早到外面晾晒衣服,衣服晾上了,手却沾冻在了铁丝上,使劲一挣,活生生扯下一块皮来。她眼噙泪水简单包扎下,依然咬牙走进试验室,只到几天后感染发烧晕倒在工作台上……
忘不了,炊事班的“王大胡子”,曾在抗美援朝战斗中荣立一等功,实在不忍心看同志们挨饿干活,独自跑几十公里路到青海湖去捕鱼,一不留神滑进湖中。等大家闻讯赶到时,看到的是那深不见底的湖水……
在二二一厂众多的科研生产单位中,二分厂承担的是核武器的高能炸药研制、炸药部件成型研制。可谓是技术含量高,技术人才云集,也是危险系数最大的重要岗位之一。
他叫高明豪,东北人,抗战老兵后代。1961年8月,兰州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二二一厂分厂技术科工作,到单位报到后,他主动申请要到最艰苦、危险性最大的229工号锻炼!
人们永远不会忘记,1963年9月14日,那个悲壮的日子!
据二分厂的老同志回忆,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人们都在各自的生产岗位上井然有序地忙碌着,突然厂区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这时,听到有人大喊:“不好了,出事了!”
人们匆忙赶往出事地点,只见229厂工号处蘑菇云似的浓烟直冲云霄,爆炸现场一片狼藉,到处散落着大小不一的水泥块和碎石子……当年轻的警卫战士从碎石堆中把战友的残骸一点点收起时,现场所有的人痛哭不已。
那是最艰难的年代,最饥饿的年代,却是试验室灯光最明亮的年代,也是创业者歌声最嘹亮的年代。
钱三强、邓稼先、王淦昌、郭永怀、彭桓武、赵忠尧、朱光亚、周光召、程开甲、于敏……这些中国科技界顶尖的精英,从此更是隐姓埋名,把对祖国的大爱深深镌刻在海拔3000多米的茫茫高原上!
邓稼先,1896年出生,中国原子弹设计的领导人。据当年跟随他的警卫员游泽华回忆,每次在试验中发生意外时,邓稼先都是不顾个人安危,冲到一线去处理。
1982年,他任核武器研究院院长后,一次井下突然有一个信号测不到了,大家十分焦虑,人们劝他回去,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不能走。”游泽华感慨地说,他最喜欢唱的一首歌是《中国男儿》,歌词到现在我都清楚记得:“中国男儿/中国男儿/要将双手撑天空/睡狮千年,睡狮千年/一夫振臂万夫雄/长江大河,亚洲之东/古今多少奇丈夫/风虎云龙,万国来同/天之骄子吾纵横……”
1964年10月16日清晨,新疆罗布泊上空晴空万里,千古沉寂的“死亡之海”笼罩在一片紧张、肃穆的气氛之中。
“起吊!”卷扬机发出巨大的沉闷轰鸣,中国人制造的第一颗原子弹端坐在吊篮里,冉冉升空登塔,102米高的铁塔在晨曦中傲然挺立,在它的顶端建造了金属构成的小屋,原子弹就静卧在里面。围着铁塔,在约60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呈放射状地排列着用于检验原子弹威力和破坏程度的近百种效应物。
整个罗布泊地区静候着震撼世界的时刻!
14时59分40秒,主控站操作员韩云梯按下了启动电钮。10秒钟后,整个系统进入自控状态,“10、9、8、7……1,起爆!”寂静的罗布泊上空,突然出现一道强烈的闪光,接着一团火球腾空而起,席卷着残云烟雾,不断地向外膨胀,最后凝聚在空中,形成参天的蘑菇云。
那一天,美国设在世界各地的13个情报观测站中,有11个捕捉到了中国核爆炸所释放的电磁脉冲,日本也从声学监测仪器和大气放射性烟云测量中确认,中国已经在自己的西部爆炸了一枚原子弹。消息一出,整个世界为之震惊,一百多个国家的首脑都做出了各种反应。
原子弹爆炸成功不久,科技工作者又开始向研制氢弹进军。如果说原子弹是用中子做火柴去点燃裂变材料的,那么氢弹则是用原子弹当火柴去点燃聚变材料,其威力之大可想而知,其难度之大亦不言而喻。
1967年6月17日,中国第一颗氢弹宣告爆炸成功!
1966年7月1日,战略导弹部队正式组建!
1966年10月27日,“两弹”结合飞行试验成功!
从第一颗原子弹到第一颗氢弹,苏联用了4年,美国用了7年零4个月,法国用了8年零6个月,而我国仅仅用了2年零8个月。令“草原人”骄傲和自豪的是:原子弹在这里诞生,氢弹、“两弹结合”在这里研制成功!
岁月如流,往事悠悠……
今天,当时光褪尽了父辈的青春芳华,岁月却再为人们积淀了一部厚重的红色历史!
1995年5月16日,新华社公告:我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已全面退役。昔日的“青海矿区”从此揭开神秘面纱,化身西海镇,成为青海省海北州州府所在地。
茫茫草原又恢复了“绝密禁区”前世外桃园般的美丽景色。轻轻流过金银滩草原的麻皮寺河和哈利津河作证,蓝天白云依旧,许多楼宇依旧,只是转换用场,换了主人。芳草萋萋,鲜花遍地,湛蓝的天空飘着洁白的云朵。厂区公路边大片盛开的油菜花依然金黄炫目,空气中带着清甜的芳草气息,鸟儿的鸣唱婉转动听,牛羊悠闲地在草原上游移。
而今,驱车驶入西海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巍峨雄壮的退役纪念碑,这座巨大的花岗岩石碑高约25米,碑体呈黑色,四棱台形。碑顶上悬着一颗银色的圆球,象征着我国第一颗试验成功的原子弹。石碑正面是张爱萍将军题写的“中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几个鎏金大字。
退役后的“原子城”被青海省列入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原始风光与高科技厂房、武器与和平、生命与死亡在这里静静融合,像一个碧水蓝天的不老情人,令那些曾经在此战斗过的“草原人”,无论身在何方,时刻都为她魂牵梦萦,感慨万端,为那一段饱含自豪与骄傲的记忆,为那一串饱蘸眼泪和鲜血的故事。一首《怀念草原》的小诗,或许从内心深处诠释他们那种深深的牵念挂怀:
离别时节雪纷纷,荏苒经年记犹真。
雪野琼山频入梦,绿原芳草自萦心。
青海湖畔寒烟翠,湟水河边柳色新。
且邀东风共一醉,几回相忆到如今。
20多年前,我在青海工作时,曾在一个初冬时节,怀着敬仰之情走进金银滩,见证“退役原子城”纪念碑奠基仪式,眼望飘动的红丝绸,心潮久久难平。最近,当我再次走进这座新兴不久的“红色小城”,顿觉荡气回肠,心灵又一次受到强烈震撼。
站在一道冲沟纵横、褶皱斑驳的梁上,遥望远方的地平线,心潮澎湃、浮想联翩,一个拉不直的大问号久久萦绕脑际:如果当年中国没有“勒紧裤腰带”研制成功“两弹”,中国在世界之林立足、发声、行事依靠什么?
从这个意义上说,“争气弹”的研制成功,从物质层面看,作为中华民族复兴崛起的最大资本,它的历史价值意义,远远超过打赢一场中等以上规模战争的价值;从精神基因看,“草原人”热血铸剑、精忠报国的那么一股劲头,必将成为激励中华儿女不懈奋斗的精神丰碑。
让我们记住那个悲壮而辉煌的年代!
让我们记住那群托举起蘑菇云的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