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
那年，李清照和丈夫赵明诚隐居青州，有人送来一幅南唐余熙的《牡丹图》，两人眼前一亮，爱不释手。可是，人家索钱二十万文，他们留在家中赏玩了两天两夜，实在筹不到巨资，只好恋恋不舍地还回去。
清照几夜难眠，数日食饭无味。后来，她叹口气，想明白了：牡丹是丰满的理想，他们当前骨感的日子哪里承受得起。
国色天香的牡丹，那时，宝物啊，寻常百姓哪里消受得了。
而今，几声春雷，一场细雨，茎秆上露出嫩绿的芽尖，带着水露，伴着布谷声，伴着行人的脚步声，伸了伸腰身，植棵便一觉醒来。她听到了风声，听到了春雷，茎梗在努力。又几日，细细碎碎地，见风长，又长了一寸，叶片背面细绒毛伸得更密，软软的一层。芽苞上长一片叶，再长一片叶，绿色的梦初长成。生长是件快乐的事，一点不心疼，成长的疼痛与见到好世面相比，算不了什么。阳光一照，什么都忘了。
大自然的心也激动不已，在植棵上狂草，在花瓣上涂脂抹粉，着一品朱衣，含琉璃贯珠，擎绿幕隐玉，掌青龙镇宝。雪映桃花、红花露霜、乌金耀辉间，宛如贵妃插翠，更百花丛笑。
色彩真多啊。忧郁的蓝。这种蓝色并不多见，让人想起地中海的蓝，太平洋的蓝；嫩嫩的粉。仔细分辨，线痕的去向与转折格外清晰，格外分明，萼部同时会逸出一茎绿芽，就像斜插在发髻上的簪子，俏丽端庄，一地无两；娇艳的绿。始为青绿，沐着阳光雨露，淡成霞白点点；初乌不识色。给初乌确定一个具体的色彩应该为“最黑的黑牡丹”，花瓣丝绸般；姐妹花二乔。从传说中而来的姊妹花，红白两色，一半热烈似火，一半冰清玉洁；街西紫凤羽。菊花型，紫红衣，以量取胜的聪慧仙子。
一品朱衣，琉璃贯珠，青龙镇宝，初乌，花二乔，紫凤羽……都是牡丹的名字，她们犹如绿翡翠红玛瑙黄金霞，散发着清辉，开在菏泽的牡丹园里。
是开在菏泽吗？不是长安城？不是洛阳？对，是菏泽。居黄河岸边的菏泽古称曹州，传说是伏羲之桑梓，尧舜之故里。牡丹花开曹州，何其有缘，一出生就流芳溢名，就盛甲海内。
我们大清早便到了古今园。工作人员早候在园门口，发给每人一个大花环。立时，二十余人的队伍整整齐齐。很多东西要具备一定规模才显得美，或者说，整齐划一也很美。我们互相你看我，我看你，帮着把花环扶正戴好，每个人都成了牡丹仙子。新鲜的牡丹花上仍沾着露珠。“早上刚从大田里摘来的，加紧绑出的花环。”青棵的湿气，花的清香，好让人爱，又感觉有点浪费，有点可惜呢。
园内人潮似水，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慢慢挪吧，好在一步一挪都有好花可赏，也不急着怎样，走到哪儿看到哪儿。隔不远的百花园里，人潮稍稍缓了一些，牡丹植株间空隙也稍大了些。此园有五百余株百年牡丹，植株高达两米以上。我们走到一株名叫铜雀春的明代牡丹王花树前，仰望，树冠硕大，呈蓬勃之势，花朵繁繁密密。导游告诉我们，盛花期，牡丹可开两百余朵。
时光不觉到了中午，我们在曹州牡丹园的牡丹宴餐厅就餐。前一天，东道主对我们说，明天我们在牡丹园里品牡丹。他说的“品”，不能只理解字面意思，他的意思是除了用眼睛，还要用嘴，动真格的。
牡丹花瓣竟然可食用，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的。食用方法简单，清拌。花瓣一片片择下，用开水轻焯一下随即捞出，高温让其瞬间固色，点上细盐和几滴麻油，一道清爽爽的美食呈现。相较之下，油炸牡丹花瓣，则有些暴力。面糊中只加入少许盐，花瓣一蘸便放入热油锅中，滋啦一响，三两秒后花瓣沉下又浮起，面糊包裹，伤及不到内里，最大地保持了花瓣的营养。关键是，炸出的形状真美，仍是淡淡妆的样子，摆上盘的那一刻，口水早流了出来。
这真是两道时令菜，端上来时当然要隆重，或宽大的黑瓷盘，或牙白的弯盏，仿若秘戏开场。
牡丹花瓣除了食用，提取的油非常金贵。
用牡丹酿酒，是菏泽人的无意之举。菏泽流传有牡丹酿的故事。一年谷雨时，酒坊的少女阿丹手捧情投意合的花农赵牡悄悄送与她的牡丹花，两人互诉衷肠。酒坊外忽然传来阿丹父亲的说话声，父亲一直不同意她与赵牡交往，阿丹害怕父亲发现，急忙让赵牡从窗户逃走，可手中的牡丹花无处可藏，情急之下，将牡丹花揉碎洒在没做好的酒曲里。后来的故事当然如我们预料的那样，这缸酒完全不同于以往酿造的酒，成酒清冽甘爽，还有一股淡淡的牡丹香，无意中成就了酒中极品。
后来了解到，当地的花冠酒业就顺天应时，在每年的谷雨时节，采集牡丹花瓣、牡丹根皮，按照比例混入大曲中，应时制曲，塑造了花冠独有的牡丹春曲，酝酿出了独具一格的花冠美酒，花冠酒业也成为山东省最大的优质粮食酒生产和储存企业。
第二天，我们直奔郊外的大田。大田，就是平时我们种玉米麦子的田地。像种麦子一样种牡丹，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在路上，东道主不无担心地说，郊外因气温低于市内几度，牡丹会稍稍迟两天开。他怕我们此行，满心欢喜地去，牡丹未露真容。他生活在菏泽多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朵早熟稔于心。
没有让我们失望，茵茵的，香味脱颖而来。我知道这味道只能是牡丹，芬芳已经伴了一路了。虽然不是盛花期，但花骨朵将开未开，露出浅粉霞黛，更是另一番盛景。
之后我们参观了巨野农民工笔牡丹书画院、花冠酒业等若干景点，却始终对大田里的牡丹心心念念。东道主看出我们的心思，临时改变行程。第三天一早，冒着细雨，继续去看大田。
空气清新得如同初恋。春雨的好处是“润”，给青春的牡丹再补水，惊艳出一首首唐诗。她们微微颤动，是在诉说着情话吧。雨丝抚上秀棵，穿过花瓣的纤维，牵着丝丝缕缕的微蓝淡紫，轻盈得要飞。雨丝淋在红牡丹上，似美人的泪痕，平添一份伤感。
那时候，从早到晚，长安城中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名门大户纷纷相随前去买花。小小的一束，就要付五捆白绢的价钱。百姓人家是买不起牡丹的。一老农偶然也来到买花处，目睹此情此景，不由得低头长叹。这是白居易看到的情景，他写下那首《买花》：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最后一句是：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丛丛深浅花，在菏泽生根发芽。行走其间，我想象那些瘦瘦淡淡的笔画，肥肥浓浓的唐诗。牡丹每开一次，就是一年，她们可以开上千年，我们却只能看几十次。
（作者系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第十届全国海洋文学大奖、第四届中国徐霞客诗歌散文奖、第八届至第十一届河北省散文名作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