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两年前，于辉的老父亲刚刚被诊断为肺癌晚期。当时她心里很乱，只看见医生的嘴在翕动，却完全没听明白医生在说什么。

依照医生的嘱托，于辉姐弟没有把病情向父亲和盘托出，但于辉不相信能瞒过他。化疗输液，输液袋子上都写着药品的名字，父亲难道不会百度吗？虽然表面上，父亲是豁达的，只要一出院，儿孙频繁地来探望，父亲依旧平静地出门买菜；他会写“秃头老于又回来了”“落拓轻奢风，说的就是我这睡裤打扮”之类的行草，来调侃自己的变化，得意于在病魔收拢爪尖的时候，自己依旧从容洒脱。但于辉依旧会敏锐地捕捉到父亲的一点慌张。

他的自费药快吃完了，新买的药刚用加急快递发货，他为此焦虑了一天；他记不起上海华山医院肿瘤科专家的名字了，满脸是迷路小孩的不踏实；包饺子，他忘了放盐了，尽管所有人都说这样的饺子蘸醋更鲜美，他也会自责半天。他忽来的软弱与慌张，让人揪心。

于辉思量，如果仅仅是面对病魔的无奈与感伤，那么，家人的探望越是频密，家人越是有求必应，父亲心上累积的负疚恐怕越是沉重，这是不足以令父亲心安的，她必须让父亲感受到自我的价值，平静安然地接受这些为了告别的相聚。

于辉想与父亲一同重读《唐诗三百首》。她的理由是，作为理工科的博士，文学方面的记忆已经磨灭得差不多了。能给她补课却不必花补习费，除了从大学中文系退休的父亲，还能有谁？

父亲欣然应允。他特意请人在庭院中搭了一座竹木小亭子，天气好的时候，就与女儿在外面喝茶、品诗。

父亲通晓音律，有时，他还将唐诗《春江花月夜》配上曲调，吟唱出来；从“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开阔，到“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的喜悦，从“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的怅惘，到“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的深情。他吟唱时，于辉在一旁弹拨着她的古琴，很是和谐。一曲已毕，两人沉浸在幽美邈远、惝恍迷离的春江月夜场景中，完全忘了尘世的种种无奈与苦痛。于辉想，这，就是文学的力量，它是心灵之补药，也是情操与志趣的源泉，简单的诵读与畅谈，就让父女间的相处变得舒活又动人。从一年前的初秋开始，于辉每个周末，都会回家上一堂这样的“诗词课”。

父亲偏爱沉郁顿挫、悲凉慷慨的杜甫。父亲说：喜欢李白，是因为你还年轻；等你到我这个年纪，读杜甫会更有感触，“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人生的奇遇与告别、五味杂陈的感慨，都在其中，写得如此深情又入木三分，真是好得让人无言以对；“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竟然用“天地为之久低昂”来形容一场剑舞，在空阔天地中的回响，真是让人心折不已……对了，一谈起杜诗来，父亲忽然恢复了当年在讲台上的精神头，他为于辉领悟的确切而激动，或者为她感受的浅近而焦急。他忘了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忘了一针自费药的价钱，忘了化疗时那翻江倒海的难受劲儿。他豁达地说，女儿，我竟然有机会重讲杜诗，我要感谢你，不知道为什么，讲起诗歌来，好像生老病死都不再那么可怕。老爸虽然没有老杜的才气，没有给你留下一首好诗，可将来，你会记起这个月夜，记得多少年前老爸是怎么跟你说到杜甫的诗，你会忽然记起我来，我们就好像重逢了。

于辉意识到，亲情正是像桂花一样的物事，近嗅香味浅淡，而若你在月夜下远远行来，它却像风中的蜜糖一样丝丝流淌，它如此浓烈，给你安慰，让你意识到，生之幸福，爱之幸福，是告别也泯灭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