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5月07日
第A11版:人物志

一个人和一个时代谢孔宾传

□耿 立 编著

那些父老说好好好,曲阜是出圣人的地方,我们庄也出了人才。

环顾这十里八乡,无论赵家李家孙家,没一个大学生吧?谢孔宾考上大学,真的是为谢家争了光。

一直受气的长工的儿子,一个给人做剪纸的农妇的儿子,这回算是扬眉吐气了,算是为家族争了一口气。

接到大学通知书的这天夜里,一家人都高兴得睡不着觉。木讷的父亲常年皱着的眉头张开了,话也多了,脸上也有了笑意。母亲也高兴地在神像前拜上几拜,剪了一张鲤鱼跃龙门。亲戚邻居到了家里,都看看大学录取通知书什么模样,那些粗糙的手把那张纸拿在手里,好像托着一个娃娃。

谢孔宾是单县城西南,几十个考生唯一考上大学的人。要知道,他在战乱中只上过初中,当他备考高考的时候,很多人是抱着看笑话的态度,一个小学教员还想走出乡村,除非祖坟上冒青烟。

谢孔宾东走西借找到了几本高中的教材,一个人在工作之余的夜间苦苦钻研,最后总算有了惊喜。

谢孔宾那晚也没有睡着,他知道这个世世代代农民的儿子,这个原以为做一辈子的乡村小学老师,终于可以走出这片宽厚的土壤,去大学里,去城市里呼吸现代文明的空气了。

但他又想到,父亲老了,自己又离开了家,真是喜中有忧。到了秋天要开学了,但谢孔宾家里没有钱,爹娘帮不了,他从浮岗乡里贷款40元入学了。

谢孔宾离家了,他看看在门外的父母,他们的头发都白了,其实那时父母才五十多。谢孔宾想,以后,一定要让爹娘到城里去享福。

谢孔宾的新生活开始了,一种有别于老家的大学生活。

他与另外几个同学共住一间寝室。比起流亡时候的大通铺,比起在刘口中学时睡的桌子,真是天上地下。寝室还有桌子可供自习,而且洗漱间和厕所都在同一层楼里。不像在老家的小学,或者是初中时候,那时冬天的夜晚最麻烦的是上厕所,即使别的季节,要是痢疾拉肚子,跑那么远,也是一件尴尬的事。

那大学宿舍楼道的北面设有盥洗室,分里外两间,外边是洗刷池,里边是厕所。把厕所建在楼房里,对有些来自农村的学生来说,是前所未闻的事。

有位初入校的同学,小便后对宿舍的人说:“到底是大学,尿池子也高。”听者知道他找错了地方,会心地笑了。

从农村来到大学,一切都是新的,作为农村的孩子、农民子弟、一个小学教员,能上了大学,谢孔宾非常知足。在大学里能学知识,有图书馆,有篮球,还管吃管住,不光不收费,师范类的学校每月还有两元钱的助学金。谢孔宾觉得,这样的好事哪里找!

在图书馆里,谢孔宾望着一整排一整排立在那里的书,有线装的,有繁体竖排的,还有简体横排的,有许多国外的名著,有鲁迅全集。他就像一个乞丐,忽然发现了馒头和烧鸡、肘子,他是那么地如饥似渴,他的手一摸那些书脊,就感到心里莫名地激动。

谢孔宾发现了很多的书法字帖,他看到了汉碑,这是曲阜啊。

若论对后代书法的影响,汉代碑刻可以称冠。汉碑最多的地方是山东,曲阜存有四方最著名的碑,分别是《礼器碑》《乙瑛碑》《史晨碑》《孔宙碑》;曲阜孔庙、孔林中碑甚多,几乎可以说满院子都是石碑,但多是明清时帝王和官宦所题之碑。

每到星期天,谢孔宾就去孔庙和孔府,寻汉碑之所在。有时早去,有时晚去,为的是人少,他可以得以静心欣赏这些以往只是在拓片上见到过的名碑。

孔庙除掉《礼器碑》《乙瑛碑》《史晨碑》《孔宙碑》四方名碑之外,还藏有《西汉五凤刻石》《北魏张猛龙碑》《隋修孔子庙碑》《宋重修兖州文宣王庙碑》《金重修至圣文宣王庙碑》等数通名碑。《汉五凤刻石》虽刻字不多,但反映了西汉前期的刻石风貌,有巨大的文物价值;《北魏张猛龙碑》是魏碑名品,习魏碑者无人不知。

在曲阜这两年,谢孔宾的书法眼界打开,除掉上课,谢孔宾就临写书法。谢孔宾知道大学的生活来之不易,他每天准时去教室上课,从不缺课,笔记也做得非常仔细。同寝室里但凡有缺课漏课的,都找他要笔记本抄。因为他的书法好,笔记认真,这使谢孔宾在寝室里成为一个格外受欢迎的人。

在大学里,谢孔宾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他有一份自己的学习计划,从专业到政治课以及体育,每一项谢孔宾都要做到最好,都要拼出最好成绩。他知道,一个农民的儿子,没有背景,没有关系,只有最好,才有机会。所谓关系能挤走的往往是后几名,你排第一,挤走的概率会小得多,你的机会就多得多。

当时曲阜师院的学习和学术氛围非常好,这来源于一个大教育家高赞非。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谢孔宾是幸运的,遇到高赞非先生办学。“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

初办曲阜师院的时候,高赞非50岁年纪,正年富力强。他早年十分崇拜一代儒宗梁漱溟,在1924年夏天,高赞非才18岁,他就带着自己撰写的《论语讲究》到菏泽,省立第六中学去拜见在曹州办学的梁漱溟,当时在菏泽的还有新儒学的代表人物熊十力,这两位大师都十分看好高赞非,在他们的熏陶下,高赞非打下了十分深厚的儒学、佛学的底子。

后来高赞非跟随熊十力先生讲学,从武汉到南京到上海、杭州。1927年,高赞非被熊十力推荐任中央大学哲学院助理;1930年,高赞非整理了熊十力先生1924—1928年与朋友、学生论学的记录及书札,出版了《尊闻录》。后来,高赞非跟随梁漱溟从事“乡建”运动,前后七八年,撰写了《地方自治与民众组织》一书。

高赞非崇拜推行“乡村建设”的梁漱溟,并信奉、致力乡建运动多年,主要目的是在寻求济世良方。正因如此,抗战爆发后,当他看到韩复榘下令将乡农学校枪支及其壮丁整批拉走、改良主义的乡建济世道路行不通时,不仅不走流亡、归隐之路,而是毅然组织了百余人的队伍,在菏泽、郓城一带开展抗日斗争,并创办油印刊物《鲁西吼声》。

在曲阜师院成立大会上,高赞非先生说,“我们是第一所走向农村的高等学府,对启迪民智,改造农村有着发端的意义;我们也是山东第一所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办起的高校,我们要发扬革命传统,走自己的路,办出自己的特色来!”

在上大学的两年里,谢孔宾从1956年,走到1957年、1958年。那段时日,对他来说是一种学术的初步熏陶,也见识了一些社会的风雨。

第八章 肥城四年

1958年暑假,谢孔宾从曲阜师院中文系毕业,被分配到肥城一中,成为一名中学语文老师。

这年他28岁,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首先他买了一挂蚊帐。从小到大,第一次用上了蚊帐,夏天再也不怕蚊子叮咬,所以蚊帐的事,让他铭记一辈子。

到了肥城一中,先试讲。在讲台上,谢孔宾把平时的积累、学养一一展示出来。试讲的是初三语文,党委书记李乔偕同校长、教导主任等听课,很满意。听课后,当即分配给谢孔宾初三和高二两个班的语文课。

后来肥城办了大学,谢孔宾就被分配教大学的“文学概论”。初中、高中、大学,三门课,三个层级,三本教材,三个教案,三种不同人群学生,并且谢孔宾另外还兼任高二副班主任和民兵副连长。

在那个年代,是钢铁元帅挂帅,中央确定,1958年我国的钢产量要达到1070万吨。

为了一年钢产量达到1070万吨,当时大、中、小学普遍停课,开始了“夜以继日地劳动”:在城市,中小学生的劳动是木工、电工的绕线、焊接、缝纫、洗衣等,在农村是种粮、种菜、养鱼、施肥、锄草、饲养动物、翻地等。

当时肥城一中谢孔宾带的学生去县城北面的马山拉铁矿石。其实马山属于长清,距离肥城县城70华里。马山,因其形似卧马而得名,这马山出产铁矿石。其实马山的另一个壮举,是马山东侧的斜坡上有块巨幅植物标语“毛主席万岁”,曾被世界吉尼斯大全上海总部命名为“植物标语‘中国之最’”。这块植物标语栽植于1959年,由100多万株柏树组成,南北总长764.8米,占地总面积276.9亩,平均字高235.2米、宽142.6米、占地50亩。

到马山拉铁矿石,谢孔宾和学生早早吃过早饭,他的车子装了200多斤,而班长张霄峰第一个装满一车足足300多斤。

谢孔宾出生平原,从小没有走过山路,更不用说推车子,推装了200斤石头的车子。这车子是独轮手推车,正因是独轮,适于崎岖的山路或者偏僻的乡间小道,但对推车者来说,需付出全身的体力。对于新手来说,这独轮车的“脾气”掌握不住,那车子就东扭西拐,不听使唤,着实难以驾驭。

那些学生虽是少年,但自小在山地长大,自小就摸独轮车,他们推着几百斤的铁矿石如履平地,而谢孔宾却是摇摇摆摆,一路蛇行,狼狈不堪。等学生轻松自如推上一段,停下歇脚的时候,他却要急着追赶。可等他好不容易赶了上来,那些学生早歇好了,看老师满头大汗步履蹒跚的样子,就笑着又推起车子一哄而散,只留下谢孔宾尴尬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徒呼奈何。

正当谢孔宾深一脚浅一脚,左倾右斜,累得浑身冒汗,热辣辣得像火燎,寸步难行,体力耗尽的时候,班长张霄峰把独轮车上的铁矿石送到学校,又折身回来接谢孔宾十来里路。

等他们把独轮车的铁矿石弄到学校,天快黑了。

谢孔宾回到办公室,拿起暖水瓶,拔掉壶塞,不热不凉,一壶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到寝室倒头便睡去了。

一觉醒来,骨头散架一般,浑身酸疼,起来去厕所解手。谢孔宾因为困乏折磨,还处在朦朦胧胧的状态。

“咣当”一声水桶的响声,把谢孔宾从迷糊中惊醒。忽然一个人影在前排房角一闪消失了,似真似幻。

谢孔宾一惊,几步赶上前去才发现是两个女生抬着水桶,匆匆地躲避老师呐!

“是谁?”

那两个女生停下来,解释说:“老师,这几天咱光抓钢铁,忽略了农业,白菜地都板结了……”

当时的学生不但学工,还学农。那年秋天,学生们在学校开辟了一片菜园,施肥、翻地、耙地、打畦、挑沟。白菜栽上了,每天傍晚或者清晨要浇一遍水。如是晴天,清晨就要摘来梧桐叶、蓖麻叶,一片一片盖到白菜苗上,防止阳光伤了娇嫩的菜苗。傍晚将梧桐叶、蓖麻叶一片片掀开,再给白菜浇一遍水。

当时浇水要从大井提水,筲下了井还要摆动几下井绳才能把水打满。当时打水的都是壮劳力,但这两个女生却悄悄地打水,光是把井绳带筲提上来,那就很费力气。

月色下,谢孔宾看清楚了,女生是孙业新和李桂兰,怕老师责备她们违犯纪律偷着干的。

这时的谢孔宾忽然热血沸腾,浑身的酸痛顿时消尽,他很是感动:她们一天跑了140里路,还用头巾捆着一大块石头,背了70里,这些学生不苦吗?不累吗?不困吗?

是的,这些单纯的孩子感觉为理想献身是崇高的,也是幸福的。谢孔宾涌起的只是敬佩她们,他还能再批评她们不按时作息违反纪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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