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立 编著
谢孔宾在月下,看着同学毛茸茸的脸上的汗珠,“谢谢你们,快去休息吧!”
谢孔宾回过头来,清楚地看到寝室前一方菜地里的明净清水,在月光照耀下,就像一池细碎的银子伴着滋润的白菜叶闪闪发光。
当时最紧要的是大炼钢铁,各个单位都建起炼钢炉。所谓炼钢炉,就是用一些耐火砖砌起来,里面糊着焦炭粉和黄泥土。没有什么现代化的设备,炉建好后,加个鼓风机就算大功告成了。因为炼铁炉体积较小,在三立方米以下,所以称为小高炉。
其实那时候大家都不明白怎样炼钢,焦炭、石灰石、云英石和铁矿石的比例也不知道,大家就把那些东西投进去,这就是土法炼钢,不用说,那炼出的钢的质量,是不过关的。当时是大锅饭时候,很多人家里的锅就拿来,砸碎扔进了炼钢炉。大家都被“超英赶美”的理想激发起来,即使家里的铁门鼻、铁钉也都取下来了,那些秤砣也拿来,凡是找到的铁东西,统统炼钢的时候,小高炉必须时时刻刻有人看护,时不时地要添加焦炭。如果温度不够,那整个小高炉就报废。那时候困了,就在小高炉前打个盹;饿了,就啃点食堂送来的干粮。如果小高炉出钢了,就马上写喜报,大家敲锣打鼓向上级报喜。
多年后谢孔宾曾回忆起当时大炼钢铁,铁水出炉的情景:
我们高二·一班东风5号,用木材和焦炭,烧了三天三夜,下午三点四十分,我用钢钎捅开出铁口,铁汁像金灿灿的蟒蛇一样,蹿了出来,成功了,真的成功了。我在战地上找到李乔书记报喜!全校2000多名师生炼钢铁,什么夫妻炉、三块坯……名堂多多,李书记在人群里忙碌地巡视着。“东风五号炉出铁了!”他来到予以祝贺,他没有讲话,从东洋菊的花丛里采摘了一朵最大的插在鼓风机上。鼓风机的动力来自学生,10人一班,轮流着干。炉膛的火红,学生摇动木轮的脸红,鼓风机上的菊红,相映成趣。学生的干劲更大了,手心的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红药水一抹,纱布一包继续干,没有下火线的,让人真有气壮山河之感。多可爱的青年,多可爱的学生,多美丽而崇高的青春啊!什么是“崇高”,此时此刻我理解得更深刻,更鲜活了!
东风5号炉的铁水奔流,灿烂的光环笼罩着“高二·一班”每个学生和老师的心灵,排山倒海之势、一往无前的神力,把“高二·一班”的师生拧成一股绳,形成一派力的旋风——为了成功,为了荣誉,为了创造更辉煌的成绩而拼命冲刺。供应组添焦炭、添矿石、添木材,飞动的身影一直奔跑于炉梯之上;动力组飞快地摇动着木轮,矫健的身躯起伏成力的波浪。“人”的本质力量,人体的潜能为了胜利都发挥到极致。人到忘我品质高,这才是最美的境界啊!
突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女同学朱承玲倒下了,累垮了,浑身失去了知觉,眼睛睁不开,手脚不会动,一句话也说不出,全然不省人事。作为战斗在第一线的我——副班主任,真想失声痛哭——我看了一下手表7点整。我赶忙在人海中寻找李乔书记,李书记看我神色慌张,急忙问:“什么事?”“李书记向你报忧,朱承玲累死了,浑身没了知觉。赶快送她回家,好让她母亲看她一眼,娘俩孤女寡母太可怜了……”
“你怕负责吗?赶快送医院!”我豁然开朗,当把朱承铃抬到医院时,李书记早在医院等候了。
李书记当年久战疆场,为人足智多谋,雷厉风行,抗日时就是团长,屡立战功,所以一直保持着军人作风。医院会议厅里挂起了汽灯,院长召集起全体中西医医务人员,他直接下达命令:“这个女孩子的命交给你们了,只准治好,不准治坏,如果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耽误了事,追查责任到个人。如果需用的贵重药品,医院里没有,开我的摩托车到济南去买,救人要紧,立即行动!”抢救了一夜,又抢救了第二天一天,第三天康复了。
我又找到李书记替朱承玲请假:“承玲回家探亲,住三天可以吗?”“不,不要限制时间,让她母女亲够再来。”我把李书记的意思告诉了朱承玲。朱承玲上午回家,下午就返回了学校,又重新投入了大炼钢铁的运动!
这就是当时的情形。多年后,谢孔宾对李乔书记还记忆犹新。在谢孔宾到菏泽师专工作的时候,李乔书记还专程从济南来看望谢孔宾,惜才爱才之心,到老未衰。
快放寒假了,学校发放救济款,一般5元,多则10元。谢孔宾不愿伸手,语文组长动员谢孔宾:“你刚工作,家底薄,你申请10元吧!”
谢孔宾只好照办了。
当谢孔宾领来红包(信封)打开一看是30元,就赶紧到党委办公室找李乔书记:“救济款弄错了,多给我两倍。”
李乔书记态度亲和,两人开始谈心。
李乔书记问:“家在哪里?你怎么样走?”
谢孔宾说:“老家单县,大概300多里路,从肥城坐汽车90里到泰安,改坐火车到兖州,从兖州到济宁,从济宁换车到单县城里,从单县城里往西南再步行40里……”
“路程虽然不算远,倒车环节可不少,10元不够,所以给你30元,不是弄错了。”
“再者,你工作了,回家给父母买些东西,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
当时谢孔宾哭了!
到了1959年,大饥荒开始了。正值青春年少的大学生,特别是男生,常常因为吃不足而感到饥饿。
为此,学校积极想方设法,以求缓解。一是用增量法做窝窝头,把窝窝头尽量做大。究其实,此法是增量不增粮。二是“瓜菜代”法,以瓜菜代粮充饥。但当时的农副产品都很贵,正如顺口溜所说:“七级工八级工,不如社员一沟葱”;“进城背个辣疙瘩,看戏洗澡带理发”。既如此,何以为代?在菜中,南瓜价格便宜些,又能充饥。因此,吃南瓜的次数就多,虽然单调,但首先图的是充饥。另外,学校发动学生到社员已收过的菜地里,捡拾可吃的菜叶,送交食堂。在兖州农场,还动员学生挖过野菜。
家庭经济状况好的学生,还有自己的办法。上午课间操期间,有的就到校门口附近去买胡萝卜,用手帕或纸什么的擦擦泥,当即就吃起来。也有买其他东西吃的。
那时,谢孔宾也陷入了饥饿中,常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眩晕,走路时就像踩着棉花垛,身体飘飘的,不时地用手扶着墙或者树才不至于栽倒。课间,很少有同学到教室外面活动去了,大家都不敢站起来,只是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下。
饥饿使谢孔宾迈出校门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急需寻觅吃的东西补充饥饿的身体。这时感到脑袋都是多余的,整天昏昏沉沉,除去上课,他整天就蹲在办公室,一口一口地喝水。白天是吃不饱,可晚上只要一睡着,就梦见自己在大嚼大咽。
那时谢孔宾对吃的东西已经产生了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的病态,不闭眼,那眼前飘的都是吃的东西。他上课也没大力气讲,学生也听不下去。上语文课,一碰到吃的词语或者粮食等食品名词,大家都会痴迷地盯着这些词,好像这些词汇就是食物,就是玉米、地瓜、胡萝卜。
一天,谢孔宾饿得迷迷糊糊地就走出了学校,来到了学校后面的一片野地。腿软绵绵的,一下子就坐在一块刚收获过红薯的地里。他想躺下去,睡在大地上,他的胃在痛苦地痉挛着,饥饿像无数的爪子在揪扯着五脏六腑。
1959年至1961年期间的秋冬,常有三三两两的老师同学,在星期天或下午课外活动之时,扛着锨镢,到社员已刨过的地瓜地里,再去翻刨,复收漏网之“鱼”。回校后,用两个洗脸盆,一个当锅,一个当盖,架火烧煮。
谢孔宾在土地上疯狂地刨抓着——他想到这块刚收获过的土地里,说不定能寻找几颗社员遗下的红薯。
经过双手一阵拼命地挖掘,但结果令人非常失望。在这个灾荒年头,人们刨红薯都是十分仔细的,轻易不会把能吃的东西遗留在地里,即使有遗留,也被那些饥饿的人拿着抓钩反复扫荡几遍了。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旁边一个小沟洼里似乎有一头小死猪躺在那里。这个吸引力立即使谢孔宾“腾”地站起来,像乞丐发现了馒头一般。他揉一下眼睛,觉得不是眼冒金花的欺骗,他一下扑了过去,用手抱住那死猪:天无绝人之路,真的是一头小死猪!
谢孔宾把死猪提在手里,看看四下无人,就回到学校。
几个饿得发昏的语文组老师,见谢孔宾提着一只死猪,大家围上来。大家准备煮这个死猪,但没有锅,一个老师找出一个铁盆,大家用几块砖架起铁盆,找点柴火,填上水,把死猪简单处理一下,就扔在铁盆里,也没有盐可以放,也没有佐料。等到铁盆里的水一开,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把猪捞出。
只一转眼的工夫,几个人就把这只死猪吃掉了。
这时那个贡献铁盆的老师说,这个铁盆,其实是他小解的尿盆。语文组出现了少有的苦笑。
但大家都说,这个猪肉真香,是一辈子吃过的最香的猪肉。
由于饮食不足、营养不良,不少同学都或轻或重地出现了水肿症状。依照肿胀程度分为三级,一级轻,三级重,级别是由保健科的大夫检查认定的。同学自己也常摁压脚脖子,看看压下去的窝是深是浅,能否很快恢复原样。
对水肿病号勿需用药,主要是少活动多休息。当时的规定是,可以只听课不上自习。三级的另有照顾,学校发一包“康复饼干”,以加强营养。谢孔宾曾领过一包,吃起来香香的、脆脆的,还有点甜。细看其样子,好像就是把谷糠和麸子按比例调和在一块,再加点糖精,烘烤出来的。糠麸和康复谐音,多好的名字呀。
那时,有些同学的心理是最好不得水肿病,如果得了,就得三级的,可以吃上“康复饼干”。但是,有一点是最好要做到的,那就是领到“康复饼干”后,要让同宿舍的同学都尝尝。如果自己独吞独食,那是不得人心、叫人看不起的。
1959年到1961年,人因为饥饿,没有食物吃,村里的人就剥树皮吃。一个村一个村的,如果哪儿有一片榆树林,很快就被剥光,白花花一片。最严重的时候,杨树的树皮,杏树的树皮都被剥了吃。树皮没得吃了,就吃谷糠,放在锅里炒,炒完以后在石磨上磨,磨得更细一点,打糊糊喝。
这是一段并不遥远的历史,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在没有战乱和大旱大涝的年代,竟然发生过这样的灾难。但谢孔宾都经历了,他说:“我们的民族,经历了比噩梦还可怕的年月!但我始终相信,这个民族是有希望的!”
在饥饿的年代,谢孔宾一直没有忘却书法,也许是饥饿的缘故,这时他临写的也是一些有关食物的书法:既赏习书法作品,又能安慰肠胃。
他那时先找到五代时候的大书法家杨凝式的《韭花帖》:
昼寝乍兴,輖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羞,充腹之馀,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惟鉴察,谨状。七月十一日,凝式状。
那《韭花帖》是深得王羲之《兰亭序》的神韵,既沉稳又飘逸,黄庭坚曾有诗:“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阑。”从这首诗里我们看到,黄庭坚赞扬杨凝式是深得王羲之笔法的人。
这《韭花帖》是写初秋时节,杨凝式午睡起来,睡眼惺忪,感到饥饿,这时恰巧收到友人的来信,并且送来了韭花酱和羔羊肉,一吃,果然美味满鳃,于是作书答谢。这信是随手拈来,萧散闲适,无意作书,而书艺自现,意趣天然,是书法史上不可多得的佳作。杨凝式是五代时期的大书法家,官至太子少师。五代时候,朝代更迭如走马灯,杨凝式几次为官,又多次托病辞官,最后佯狂避祸,被人称之为杨风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