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5月24日
第A09版:人物志

一个人和一个时代:谢孔宾传

□耿 立 编著

桓公又问:“卫开方这个人怎样?为了追随我,他连自己可以继承的君位都放弃了。”

管仲摇头:“他抛弃了自己的双亲来迎合国君,父母死了也不回去奔丧,这样的人才真正可怕。”

桓公又问:“那竖貂这人怎样?为了来侍奉我,他竟然把自己给阉了。”

管仲还是摇头:“阉割自己,来迎合国君,这还是人吗?”

这是《史记》上的记载,管仲否决了齐桓公身边最亲近的三个小人,也没有向齐桓公推荐鲍叔牙来接替他的位置。比《史记》更早的《吕氏春秋》里也有一段“管仲论相”:

管仲重病,将不久于人世,齐桓公亲往问之,执其手曰:“仲父,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寡人将把国家托付给谁?”

管仲缓缓问道:“那您打算用谁呢?”

齐桓公说:“鲍叔牙,您看行吗?”

管仲回答:“不行。我最了解鲍叔牙了。鲍叔牙这个人,清白廉正,看待不如自己的人,不屑与之为伍,偶一闻知别人的过失,便终生不忘。若是不得已的话,我看那个隰朋大概还行吧。”

管仲是鲍叔牙全力举荐的,可以说,没有鲍叔牙就没有管仲。但在管仲得势之后,甚至到他临死的时候,还在说鲍叔牙这个人不行。

鲍叔牙是最知管仲的。管仲以前做对不起鲍叔牙的事,鲍叔牙不计较,因为他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现在,他不举荐鲍叔牙,鲍叔牙同样也能理解,也不计较。

我们为这种超越一般世俗意义的友情而感动,无疑,管仲是巨人,但没有鲍叔牙的大度和精神的包容,很难说他能无所凭依地成为我们民族令孔子和诸葛亮敬仰的人物。

一个巨人的成长,有很多的条件,他自身只是一种,他还要凭借周边人对他的理解、包容、推举、尊敬。如果没有这些可以凭依的东西,那么再强大的生命也难免夭亡。

我们从谢孔宾和曹明冉的友情上,也可看到这动人的一幕。

谢孔宾曾自书一联:

见贤思齐恨东施效颦不成竟妒西子,

能者为师愧周郎借风已就反害孔明。

2000年初夏,谢孔宾与曹明冉相会于北京,二人彻谈到夜深,曹明冉借酒赋诗《一纸横跨两千年》:

汗如煮酒三伏天,酌酒怀旧意犹酣。

危楼中,孤灯闪,读古训,翻画卷,西风凛凛敲窗寒;

调丹青,磨冰砚,着三彩,赋单线,秋冬凄凄常结缘;

朝暮迂回不知时,粗茶淡饭破衣衫,斜月高挂星欲睡,树下老少两条汉,殷切切,话艺苑,笔林墨海漫无边。

评高标,论经典,滴冷露,鸣琴弦,破壁漏痕出前檐,笔走龙蛇夺其势,老僧补衲取静远。

书法无定论,画艺岂定言,动静互衬韵为先。

月移星暗东方白,饥肠辘辘汗满颜,一根菜瓜掰两半,半边苦涩半边酸,风斜画堂是非是,雨打冷砚闲非闲。

开茅塞,阴霾散,谢公推我上画坛,日出月隐须发白,花开花落几十年;

喜相逢,天通苑,把酒临风展素绢,三尺案头生逸韵,七寸管毫起云烟,春蚕吐丝织彩霞,铁划银钩画牡丹;

饮美酒,吐云烟,行云流水写水仙,凭我心境绘新意,赢得花神胭脂面;

我在北,师在南,笔墨寄情仍缠绵,富贵神仙成一图,你收上卷我下卷,今得书画又合璧,同饮甘露耐岁寒,笔醉墨狂颠倒时,钟鼓已报三更远,展卷回眸收煞处,一纸横跨两千年。

当曹明冉酣畅淋漓写完这歌行,谢孔宾又乘兴题记:

明冉君此佳构两卷,上卷赠与我,下卷留京城,抚今追昔,感于明冉君画艺与诗文突飞猛进,随赋小诗一首,以寄情怀:

心有灵犀底蕴薄,三年启蒙知几多?

十载教学积德厚,篇篇诗文多奇崛。

春蚕吐丝织锦秀,行云流水绕魂魄。

花韵鸟语千千幅,情雅风流汇江河。

谢孔宾和曹明冉的友谊经历了五十年。我们知道文森特·凡·高和他的弟弟提奥。凡·高一生经济困窘,无论画笔颜料,无论衣物爨食,时常阙如,只有靠提奥接济,方可勉强度日。弟弟是凡·高一生中最大的也是最坚定的支持者与崇拜者,他知凡·高,他懂哥哥。提奥是凡·高精神的盾牌,没有提奥就没有凡·高,没有提奥就没有伟大的凡·高艺术。人们认为,包括凡·高自己也在信中说,弟弟提奥是他的至亲、知音和支柱。

在法国奥维尔麦田,凡·高创作了生前最后的一幅作品《麦田上空的鸦群》。也正是在这块麦田里,凡·高朝自己的胸口开了一枪,但他并没有立刻死去,而是挣扎着回到了小旅馆。两天后,凡·高死在弟弟提奥的怀中。在他生命的最后,他对提奥说了最后一句话:悲伤永无止境。

在凡·高1890年去世六个月后,提奥也追随他的兄长去了。凡·高和他的弟弟提奥是血亲,但在血缘之上,还有一种你是我兄弟的那种不求报偿、人我两忘的世界,是更加的珍罕,更加的令人神往。

多年前,我在大学的讲台上,为同学讲解《管晏列传》,总想到凡·高和提奥。

《管晏列传》中管仲和鲍叔牙的友情叙写,使我心动,我在数个版本的《大学语文》的编写时,放弃荆轲与高渐离,放弃垓下之围,放弃鸿门宴,而力主把这段罕见的友情传播给当下。

也许在历史的缝隙,在人生的各阶段,我们看到了太多的背叛和伤害,血缘的亲情的,同一阵营的,敌对营垒的,男女私情的,告发告密与卧底,踩着别人的尸骨和鲜血的腾达。兄弟反目连鲁迅也不能避免,手足相残连李世民也心狠手辣。这是一个荒寒的时代,各种利益如菌种充斥四周,看不见避不掉,有时脓血一样溃疡,有时又潜伏暗处。

所以,我很珍罕这样的历史瞬间,管仲和鲍叔牙。春秋战国这段时期,是我们中国人的价值体系、道德观念得以成型的一个重要基因期;我们的先人种下了种种的因,才有今天种种的果。

每当我在讲台上讲《管晏列传》的管仲和鲍叔牙,慷慨处、激愤处、击节处曾多次让学生侧目,我报以:识我者,谓我心忧,不识者,谓我何求。

同学则答:此何人哉?

整个课堂哄然大笑。

大家都知道,我们现在其实在内心比什么时候都需要一种包容的精神,兄弟的社会的,只有有了好兄弟才有好社会,只有有了好社会,才有好兄弟,我们需要那种熏染,那种来自历史深处的精神。

友情只有在艰难世事的洗涤中才有钻石的质地,那友情需要淬火,需要经历。当世界都背叛了你,还有一个兄弟站在你的身后,是因为他想告诉世界再相信你一次,再相信一下这人世还有希望,还有可能。从谢孔宾和曹明冉这里,我们再一次印证了这种友谊的动人。

杜甫曾写过管鲍之交:“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杜甫的感慨是对的,也许是饱经风霜太多,遍尝世态炎凉太多,人情冷暖经历太多,才有这愤世嫉俗的词句?在杜甫的时代,它就很少见到贫贱之交了。

毫无疑问,今天的人交往是计算利益成本的,讲究投资回报率。大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计算精妙,滴水不漏,对贫贱的人疾言厉色如无尾恶狗,对权势者如逐臭的去势的宦竖,他们也有兄弟,但他们翻脸比翻书还快。

因这,我觉得,历史也应该有谢孔宾和曹明冉的位置,因他们,管鲍之交在当今的世界有了活的例证。

第十三章 书法茅台

一天,谢孔宾的及门弟子杨同雁接到师父电话:同雁,来我这里喝酒。

杨同雁心里一惊,师父喊人喝酒的机会不多。

杨同雁来到谢孔宾府上,见有四箱茅台,杨同雁以为,这又是哪位登门求书者给师父的礼物。

谢孔宾说,这是茅台酒厂的礼物,给我品尝的。原来,谢先生为茅台集团的茅台酒史馆书写了几幅书法。

谢孔宾好烟,不善饮,但他频频与酒结缘,他周遭朋友善饮的人很多,曹明冉、李丕显、郭满禄、赵统斌,学生徒弟里,高阳酒徒也不占少数,耿立、雪晴、李宪德、温守钦、潘东立、杨同雁、蓝天波、谢瑞、成文政等,都是无酒不欢,酒一分,才气一分,酒十分,才气十分。

在菏泽,喝酒就是处世的方式和为人的哲学。这里的人有一个固执的观点,酒风,就是你人品的外化,怎样检验你的人格,就使用酒。和朋友还不放开喝,说明你心机重,城府深,大家会忌惮你,排斥你。

喝酒是一种风俗,一种习惯,一种熏染,一种深入骨髓的天然,求人办事,平时闲玩,反正人一聚,必有酒,有些有酒瘾的人,一个人也喝。

哪个村庄,哪个街道城市,没有几个酒晕子,那就不配是村庄和街道城市。

那些酒晕子,有冬天睡在雪地里的,有睡在厕所门口的,也有在猪圈搂着猪睡的,酒晕子吐的秽物,把猪弄晕的也不乏其人。

谢孔宾年轻时候,也曾喝过酒。他说,那时他刚参加工作,在一个小学教书,是大雪天,天寒地冻,他空腹喝了一些酒,骑自行车几十里到目的地去,人困马乏,雪拥车难行,酒在胃袋里翻腾。当他远远看见学校时,就喊快点来接我,等人出来,他一头栽倒在雪窝里,然后一连睡了三天。从此,谢孔宾的酒就断掉了,那几年,一闻到酒味,就生理反应似的拒绝。

谢孔宾虽不喝酒,有时也必须硬着头皮入酒场,那是人交往的一种方式。

单县、菏泽离曲阜近,喝酒的规矩多,礼数多,正规场合,谁坐哪,是不能乱了方位、乱了秩序的。开始时,主陪主持,三杯酒,都得喝,并且要站起来,接着就是“啊呜”一口,“咕咚”一声,一杯酒干了,于是一桌子的咕咚声。酒场要的是这豪爽劲。

酒场上的杯子,要不三两三,要不二两半,要不一两。一个人有酒量,往往成为有能力、能办事的象征,人可丢,酒格不能丢。

也有用大碗喝的,规定好,是六口喝完,还是九口喝完。先是主陪带头喝,这叫带酒,然后副陪带头喝,加上开场的三个酒,这样一圈下来,每人起码八两酒下肚;然后开始和客人主宾“表示”,一般是两个酒,“表示”的时候,形式多样。我曾见过,倒了满满一盘子酒“表示”的,盘子不能斜,若是撒了酒,把剩下的喝掉,然后重新倒上再喝。

酒喝好了,事也就办好了。啥叫酒喝好了,那就是一桌要有几个烂醉如泥的,东倒西歪的,趴桌子睡觉的,钻桌子底不省人事的。但也有耍奸使滑的,中间换上白水,拿白水和真材实料的酒对干,那后果就可想了。

但白水也分人,一般领导人多是白水,喝的时候,也是沾唇,象征性地意思一下。但领导下了班,在私人场合,也会放开,那往往是熟人,你再端架子,熟人会拿酒直接往脖子或者口袋里灌。

求人办事的场合好喝醉,闲人喝酒的场合好喝醉。求人办事,表达真诚实在;朋友闲聊,无所顾忌,喝得轻松,喝着喝着就喝高了。那时候,话多了,开始絮叨,一句话反复说,两眼迷离,这时反而觉得,别人醉了,而唯独自己清醒。

没事,没事。再满上,再满上。每个自认为清醒的人,这样喊服务员。这个时候,喝白水和白酒一个样,味蕾麻木,神经麻木,最后死狗一样。

在我童年的时候,看酒晕子是儿时游戏,给人以异样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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