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立 编著
参加工作后,入酒场就像步入万象世界。身边有平时胆小的人,喝酒后就像吃了“丈夫再造散”,往常在家规规矩矩,除不是女人,生孩子那活办不了,其余洗衣做饭,接送孩子上学,伺候老婆,是标准的暖男。但喝酒后,回家必用脚踹门,妻子开门慢了,就高嗓厉声;进了家门,如果妻子再恶语相向,那也敢反驳。但到清醒过来,就会后悔连连,先写保证书,从此不喝酒,然后在墙上刷标语,发毒誓警醒。
人们说中国酒风最盛的是山东,山东最盛的是胶东,胶东和菏泽比起来,也甘拜下风。我们那里的人,啤酒是不算酒的,在夏季的烧烤摊上,你看吧,有些露脸的人,提着茅台,然后几个人搬几箱啤酒做漱口用。
这里的人能把红酒喝出啤酒的风格,从没有优雅或者风度,就是豪饮。谢孔宾就生活在这些朋友们的酒圈子里,他不喝,就在酒场上观察人情世态,就如王羲之观察那些如仙鹤一般的鹅。
谢孔宾相信《红楼梦》里的话: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所谓书法,也是社会人生的一种反映。
一开始,我接触谢孔宾的时候,对他不喝酒,但书法张扬淋漓、纵横恣肆,很是不解,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
在他的第一本由启功题签的《谢孔宾书法作品集》里,有我写的一个序言,那里面,就是从书法与酒谈起。那是1994甲戌秋天,我刚从北京大学进修求学回来,谢孔宾命我为他的书法集写序。我是心有忐忑,因为这个书法集,谢孔宾已经请著名美学家李丕显写序。谢孔宾说,丕显的序放前面,你在后面。
那年的元旦后,父亲去世,我一直情绪低沉。谢老师看出我的倦怠,要把我从颓败的情绪中拯救出来。当时我才30岁,好像暮气已来,谢孔宾给我写了个联语,曰:相期在千载事,要须读五车书。这可说是对我荒废学业的大提醒,堪称击掌。
于是在新生入学,为新生开课的时候,正是黄叶遍地,我开始写序:
古人尚酒,以求沉醉,中间多的是否弃浊世,堕入一种自我麻醉世界。而谢先生不以浊酒自溺,却游艺于墨砚,高节义骨,任性率真,潜隐的是一颗生命跃动的童贞之心。
知先生者,谓先生岂胶着于歌咏泉石,沉冥于黄卷青灯而已哉?应知其心悬万里之外、九霄之表,独愤世之蹇困、人之情伪,故进而求具笔墨自肆,踌躇满志。这是一种不可舍弃的意志荡然于胸的抒泄,也是一种既超利欲又超肉身的以有限达无限的志士情怀。
《世说》有语:三日不饮,觉形神不复相亲。而套用之于先生,三日不搦笔管,则形神萧然。逍遥浮世,与道浑成,当其笔墨得意,顿忘形骸。这意与忘,沉与醉,怕就是终极关怀人生目的的确立吧!
《庄子·达生》篇:“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忤物而不慑”。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更何况得全于天乎?先生不以酒醉,而以墨醉,独步天地,这本身就是超时空、度生死的最高审美心境。先生不逃避,不消极,精诚之至,感天动地,在翰墨中求得内心意志的纯化、澄化和升华,从而形成一种新的意志力的穿透。
先生的书法表现,既愤激又疏淡,既充满激情又富于柔情,温而厉,宽而察。既有一颗放不下的为人生操持的拳拳之心,又有飘逸旷达、澄明无滞的气质。想苏轼“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这才是真正的神性,真正的审美人格,它是恻然若忧的仁心,却又忧不失乐;它是超然若醉的佛心,却醉不忘忧。澄明与忧心,真我与无我,这就是本质意义上的书家的神性、书性、诗性、灵性。其实神性非它,是指荡除胸中淤滞,灵心纳物,临水而照,达到感应之会,通塞之纪。此时,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被慧眼觑见、灵手捉住一寓于书。所以从此处理解先生之书法,非仅学问、意见、义理所能企达,更多的是一种生命,一种精神,一种真声、童心,一种赤子婴孩之韶乐的天籁。
先生生于一个贫寒的农家,其生涯的起点,是鲁西南平原深处、单县西南方一处贫瘠的小乡村。相传祖上是东山谢安,中有谢灵运、谢枋,得俊彦辈出,但到先生记事时,全村已找不出几个识字之人。
先生七岁入塾,贫病交加,一年即辍学。直到十三岁才进小学就读,历尽白眼和苦难,是慈爱的母亲的民间剪纸艺术,开启了他早岁艺术的萌芽与灵感。先生颖慧,才华横溢,然而命运多舛。少年困顿,中年坎坷,遭遇过家庭的变故,历经过异族的侵凌、世事的变迁、荒年的饥馑,备尝人生的艰辛与苦难。他的字常常体现出一种孤独与陌生。而正是这孤独与陌生,挣脱了时下流行的以秀美为旨趣的美学范畴,夸张拙直,以自然活泼的精神、质朴的生命力,或者就是以丑拙直镌人心。这丑不是丑陋,而是以直率本真的硬老与泼辣傲视甜媚。夸张浓烈,犹如令天地一寒的白眼,打量着猖狂流行着的“美”的庸俗;又似乎是木讷的、忧郁的,但从整个形态上看又隐含着一种静极生动的敏感,它们像玄鸟会飞动,像墨鱼会游弋,像缁石而轧轧有声。毫无疑问,谢先生的字有一种浑朴的整体的美。
中国的字常是人的生命状态的构建与辐射的象征,但是人们常常从“字如其人”上找一种浅层次的符号对应,但谢先生的书法却是追求一种整体的氛围,犹如一个浑沌澄澈的秘仪,真切、浑然,既不是迷狂浮嚣的心灵急流,也不是沉重纷杂的客观世态,而是一种强烈的精神与自然的融合。他的字不只是简单地对应着一些什么,却分明有一种晕化了的世界、一颗浑化了的心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