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5月28日
第A11版:人物志

一个人和一个时代:谢孔宾传

□耿 立 编著

陶渊明有晚睡早起的习惯。他喜欢夜里读书,尤其喜欢将双足放在妻子肚子上(妻子睡在那头),把枕头垫得高高的,读《山海经》和《周王传》。他曾经说,这是他最大的享受。再嘛,就是饮酒。酒对他来说,几乎是日日不离。离开了酒,他便麻木、痴呆,饮了酒,他便清醒,便有活气。他的好多诗都是作于酒后。

这活化是郭满禄的写照。

郭满禄小谢孔宾13岁,自小才气逼人,有过目不忘之能。高中时,历史书随便你指哪一页、哪一章,他连标点都不错给背诵出来。

他出自农村,自小求学,1962年自菏泽一中考入山东大学中文系。那时的山东大学中文系正是鼎盛时期,当时中文系有“冯陆高萧”,历史系也有“八马同槽”之说。中文系的冯沅君、陆侃如、萧涤非、高亨,都是一级教授,学术泰斗。郭满禄在山东大学五年,在古典文学上浸淫很深,尤其是对老庄和陶渊明,情有独钟。

当时人们传说,郭先生在山东大学求学,一日在剧院观看演出,见台上一女子风情万种,仪态万方,就私下写一纸条,曰:本人小山大。纸条成团掷出,那女子在转回后台的当儿,水袖一甩,纸团纳于掌下矣,这女子后来成为他的爱人。

真实的版本,郭满禄追求夫人八年,夫人在剧团演出,无论演出地点在何处,他必追剧,如后来所谓粉丝。

赵统斌曾把郭满禄概括为“四种能力”加“一种风度”:诵读能力、讲述能力、吟咏能力、评析能力和魏晋风度。

郭满禄博闻强记,过目成诵,娴熟三坟五典,举凡先秦诸子、汉赋唐诗、明清小说,一经引发,便汩汩滔滔,简直就是人体图书馆。或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郭笑:“乃《周易》中语。”或言“望之俨然,即之也温”,郭笑:“乃《论语》中语。”或询“青梅竹马”之典,郭径诵李白《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如此等等,此谓之诵读能力。

郭满禄长于口头表达。每每聚谈,无论文人雅士,还是官宦商贾,常以郭某在场为快。郭满禄亦即忘形杯盏之间,其幽默诙谐之语,令人捧腹不迭。课堂之上,郭满禄更是得心应手。《尚书》之艰奥,《离骚》之疑困,“长恨”之情繁,“红楼”之细妙,无不驾轻就熟,化繁为简,据理赋形,深入浅出。学子们于谈笑间,饮识餐慧,且心悦诚服。

郭满禄声望既高,预邀作学术报告者便络绎不绝。其时,千人之室,常盈盈乎无立锥之地。因之,室外窗前,遂有人作壁虎之状。掌声频爆,惊退星月,其盛况可见一斑。此谓之讲述能力。

郭满禄对古典,特别是魏晋深有研究,但对金瓶梅、聊斋、水浒、红楼尤其钟爱,他给中文系学生或全校常做的学术讲座的保留题目就是:漫话红楼。在菏泽城里的一些单位,他也常讲这个话题,常讲常新,在职的时候讲,退职的时候也讲。在校园里,只要郭满禄的学术讲座海报一贴,那是消息如云风动。我和谢孔宾都是捧场人,逢场必到,有时我主持讲座,先是给郭满禄铺垫,讲座多在晚上,人们往往早早吃饭,在学术讲座的报告厅等待,人头攒动,满坑满谷,有时连过道和窗户都有人如蝙蝠。

郭满禄入场,有大家风度,身材矮,却雄视全场,气场足,顾盼生姿,有一时之慨。他不讲究衣着,常着一件灰色的皱吧松垮的灰色西服,纽扣不系,一支香烟夹在右手中指和食指间,慈眉善目,一进报告厅,如春风过门,大家翘首以待。这时的郭满禄,如将军检阅,耸耸腰板,先是细声微微,抑扬顿挫,来个富有情景的段子或是幽默的词句,此为开场,几句话未完,那场子就暖起来,大家欢声笑语。

待郭满禄坐定,弹一下烟灰,喝一口俨茶,呷一口浓茶,从容开讲。郭满禄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能背诵《红楼梦》的各个段落,大家每次听讲座,郭满禄都是背诵《红楼梦》,特别是第三十二回,宝玉在黛玉背后替其“挣口袋”来反驳袭人的所谓“混账话”,黛玉背地亲耳听切,倍感交接之人确是知心,“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

每当郭满禄背诵起这段,台下必是掌声雷动,郭满禄也很享受掌声,眯起眼,点起一支烟,如坐云端。

后来金锦曾写郭满禄,诗曰:“腹有经纶才八斗,江南江北占鳌头。性追阮籍真旷达,情比五柳足风流。授课生趣满堂彩,著文有法曲通幽。最是酣畅得意处,微醺登台说红楼。”

郭满禄善于即兴作诗。郭氏每触景生情,辄化而为诗。或俗或雅,令人惊叹。十年前,某一细雨之夜,统斌赴郭门拜访。郭满禄见状,甚为惊喜,遂下厨烹肴,统斌便陪其夫人打牌。不一时,四碟小菜即好,郭满禄即兴诗亦出:“床头有酒客不来,几度拈瓶复徘徊。雨夜忽逢佳友至,高声呼妻快停牌。”其情景交融、奇巧生动处,令人感动,令人心折。

郭满禄长于口占,每于酒酣之时,诗兴勃发。他边啜边吟,一场下来,竟有多首示人。数十年前他与同学登泰山,他们在中天门一角的草丛里看到:二年轻女子侧卧在一男子两边,均对男子有亲近之举,弄得草声窸索。同学便怂恿郭满禄即景作诗,郭满禄略一沉思,口占一首:“登高无所见,两女戏一男。不闻人语响,单见草动弹。”来到南天门,置身霄汉,纵目云天,郭满禄又诗兴大发:“我登极巅处,纵目发狂歌。松老走龙蛇,石乱堆磋峨。眼高乾坤小,胸静俗人多。生如爬山势,一步一坎坷。”两首诗,一俗一雅,一情景描摹,一感慨抒发,可谓雅俗共赏,相得益彰。

这种能力,我曾多次目睹,郭满禄的诗词小集里有一首《口占赠友》,他在小序中说与谢公、耿立饮于兆涵处,口占一绝以赠其友,其友名末字曰“莲”。

亭亭玉立碧水莲,

庄重矜持去妖艳。

偶尔一展动人处,

妩媚尽在一笑间。

我写到此处,有点泪目。当时的菏泽小城,文人雅士最常聚会的是张兆涵处。

李延国曾写过一篇《我的穆斯林兄弟》,里面有还原,我不妨截取一部分,让大家现场感受张兆涵的风仪神采:

张兆涵与我同庚,属羊。我大他几个月,他也随朋友们喊我“李大哥”。第一次见面是在他的家宴上,家宴是为我而备,许多朋友作陪。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亲和、稳重、热情,身上透着艺术气质。他有着古希腊雕塑“大卫”一般英俊的面孔,身材高大挺拔,在我心目中,他倒像一位兄长。“李大哥,你喜欢吃什么?”“李大哥,这菜合你口味吗?”喊得我有些不安,时间久了才习惯下来。

人们只知菏泽是《水浒传》里一百单八将的聚集、活动之地,民风彪悍、刚毅,是武术之乡。却少有人知道菏泽也是书画之乡,艺术人才辈出。饭后,张兆涵拿出他的一部分书画作品让我观赏。没想到,一直奔忙于灶台和餐桌之间的这位穆斯林朋友的书画,令我大开眼界。

题为《葛巾玉版》的古典仕女弈棋图,两位仕女目光专注而妩媚有采;另一幅《花好月圆》,仕女配以明月与牡丹,以行楷配书:“云破月窥花如玉,夜深花睡月明中”。诗画一体,竟蕴出一缕“禅”意。

尤为难得的是,他在每幅画上都有题诗。书、诗、画皆佳。《梅雀图》上题诗为“愿偕天风吹得远,家家门巷尽成春”,一派和谐意境。《竹林夏趣》,三竿劲竹挺拔,题诗为:“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邨茶比酒香”。诗言志,此题款正表达了兆涵淡泊名利,“东篱种菊”之平民胸怀。

兆涵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艺术系美术专业,成绩优异,完全可以留在省城济南工作。可是他却选择了回到故乡,在菏泽文化馆当一名画师,后任馆长。虽居乡野之地,却艺心不辍,国画、油画、连环画,小楷、行楷、行草,皆超凡脱俗,独有风骨。其书画作品,远播美国、加拿大、日本、韩国、新加坡、新西兰、巴基斯坦、中国台湾等国家和地区。

当我看到他的获少数民族书法奖的四联幅《小楷》时,不由惊为“天书”,他彪彪一躯,用如芭之掌,是如何写出如此排列齐整、严谨又自然舒展的蝇头小楷,把汉字之美展现得如此极致!

我由衷地称赞他的书画,他也说喜欢我的报告文学,甚至能完整地背下某些章节。有一次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李大哥老实巴交的,那些激情洋溢的文章,好像不是他写出的。”我读他的诗画何尝不是如此?

我们之间根本感觉不到不同民族的习俗差别。每次相聚都如沐春风。

每到菏泽,我一定是到他家吃第一顿饭。他呼朋唤友,聚到深夜。他在朋友面前总是面带微笑,用快乐和幸福感染着朋友,他眼镜后面的目光,每与你相对,传递过来的总是亲切和热情。

交朋友是结缘。菏泽朋友使我遇见了修行千年,得以同枕眠的现在的妻子,她叫刘晓春,是医生世家,淳朴、善良。我们都是再婚,兆涵把他新盖的房子腾出来,布置一新,贴上囍字。然后,亲自带我和刘晓春去街道办事处登记。结婚证上需要红底合照,兆涵从箱子里翻出一块大红布,挂在他新屋的外墙上,我和妻子并肩而站,然后他用照相机拍下来,又到照相馆冲洗出来,照片永远地留在了我和妻子的结婚证上。

妻子为我带来了一个可爱的女儿,那年她八岁。一开始她和妈妈应邀去兆涵叔叔家,有些拘泥。兆涵家里有钢琴和电子琴,他弯身对着女儿的小脸问:“你是愿听钢琴还是听电子琴?”女儿说:“听电子琴吧。”

兆涵坐在琴凳上,调了调音色,接着手指像活泼的小鸟,在琴键上灵巧地飞腾起来,小鸟优美的鸣唱,立时填满了整间屋子,飞出门外。那是我最喜欢的台湾爱情歌曲《阿里山的姑娘》。一曲弹奏完,余音绕梁。我感叹兆涵的多才多艺,他长着一双万能的手!

女儿说:“叔叔弹得真好听!”兆涵说:“还想听什么?”女儿说:“《世上只有妈妈好》。”

兆涵当即用充满爱意、略带忧伤的琴音演绎了母爱的伟大……我的婚姻生活,就在鲁西南一个穆斯林朋友的平房里起步了。

和妻结婚时,也是我的生活发生变革之时。有了菏泽朋友,有了妻和女儿,我不再是一个孤独的流浪者。

摘引完李延国的文章,我像又回到了张兆涵那沙龙似的聚会场合。张兆涵住在菏泽城西南角,菏泽师专在菏泽城北,相距10多华里,我常和郭满禄、谢孔宾到兆涵老师处聚会。有一年,我们诗酒畅谈半夜,城里也没有出租车,我们几人,在月光下,步行回到菏泽师专。

我记得清楚,郭满禄为字“莲”的女子口占的场景,见识了郭满禄的吟咏能力,那碧水莲一样的妙女子,则是兆涵的知己。

在一次谢孔宾书法展上,郭满禄有个即席演讲,先是《观谢公书展》口占:

虬龙拂柳字欲飞,

堪称鲁南第一笔。

他年我若为青帝,

百花仙子研君墨。

接着,郭满禄说谢公书法,如老僧登台说法,下面顽石点头。

郭满禄说:大凡古今中外的诗人、画家、书法家,抑或什么名家,似乎多少都有点怪癖。尽管那怪癖有时大悖于人情,然而一经文人墨客渲染,便会成为佳话而广为流传。名人之名,也因此而更加显耀。我与谢公相处,便常常以此来观察他。然而,除了发现他终日沉酣于翰墨之中并以此为乐之外,似无异于常人之处,更无什么怪癖可言。

先生年过六十,鹤发童颜,精神矍铄。问他何以驻颜有术,答曰:“心静耳。”诚然,他没有李白杯酒傲王侯、敝屣富贵、“戏万乘若僚友”的豪迈与不羁,然而却有陶公“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的淡泊自如。但他的淡泊,并非就是沉沦,骨子里却是对翰墨的痴心追求与沉醉。当然,也含有对世俗的极大蔑视与抗拒。他所沉浸其中的是一种与道俱翔的深沉而热烈的境界。我说,这是生命的超越与升华,是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标志,亦是我中华民族心态的特征与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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