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6月02日
第A11版:人物志

一个人和一个时代谢孔宾传

□耿 立 编著

谢先生对感情要求纯度高,不苟且,不凑合,故一生的大半光阴都是独自一人,但对学生和朋友,他却网开一面。他喜欢参加聚会,坐在主宾的位子上,就是不喝酒。但一陪几个小时,从不见倦意。聚会是他看待世事的一种方法,大家呼五喝六,东倒西斜,先生低眉含笑。在饭局上,先生喜欢吃野菜,喝稀粥,对鸡鸭鱼有时也点缀一筷。城里有一“台湾名吃”,是稀粥、小菜、葱花饼,两元即可饱腹。一次路遇谢先生从出租车下来,询问之,到城里吃“台湾名吃”,“的费”是饭钱的四倍(车钱往返八元,而饭钱只两元),真可记也。

有学生喜欢谢先生的字,在桌前观摩,背后常有小动作,偷偷把谢先生的字悄悄揣走,第二天,还是如常观摩谢先生写字,却见谢先生写的是郑燮的《送贼》诗:

大风起兮月正昏,

有劳君子到寒门。

诗书腹内藏千卷,

钱串床头没半根。

出户休惊黄尾犬,

越墙莫碍绿花盆。

夜深费我披衣送,

收拾雄心重作人。

谢先生讲:板桥郑燮年轻时节穷困不名。某夜有贼光顾,板桥卧咏“大风起兮”四句,贼溜。又念“出户休惊”两句送行,贼慌忙越墙时惊起犬吠,板桥披衣出门,喝住黄狗,扶起小偷并相送到大路上,作了个揖,又吟送了最末两句。

先生书写《送贼》诗,这是谢先生的学生亲口给我说的,他当时觉得地上如有窄窄的一线缝隙,即会一头钻进去。这学生就是谢孔宾的开山弟子潘东立。潘东立说,不是偷,是准备把老师的字偷学,在家里临摹,果然书技日增矣。

谢先生不饮酒,但抽烟极讲究。有人说,求谢先生的字很难,但我常说我有一个秘方,一实验准灵。只要你挟上好烟,一支两支地抽开,谈些烟的话题,那你再提出写字的问题往往风行水上。虽然有不入眼的俗不可耐和缺乏艺术品位的人,谢先生也不待见,但谢先生看见了好烟,自会左手执烟,右手挥毫,几分钟便氤氲满纸。

有时也碰到趣事,某小官僚,在家宴请谢先生,打开所储藏的烟来,琳琅满目,先打开一盒细品,假烟冒牌,再打开,连续数盒,假货依旧。小官僚面目枣红,解嘲对谢先生说:“奶奶的。他给我送假烟,我给他办假事。”谢先生听到这话,感觉绝妙,也就笑吟吟地挥毫书写起来。

谢先生是书家,也是书法教育家,在菏泽,有一些有志向的书家绕在谢先生身边,这些书家多是磕头跪拜,进入谢门,成为谢氏弟子。

在当下时代,对这种还保有民间私学传统的古典收徒的跪拜仪式,让人觉出了一种神圣感、仪式感,端庄肃穆,觉得这是对书法尊严和师道尊严的维护。谢孔宾收徒拜师仪式,大都是我主持。

对谢先生,我是严执弟子礼,每次谢先生赠我书法作品,落款必是“耿立学弟”。初时我不解,先生曰:学弟,即学生弟子也,是指没有进行跪拜仪式的学生。而那些经由跪拜仪式进入谢门的书法弟子,见谢先生都是称呼:师父。

在菏泽,尚武气氛浓厚,很多的武师都有十数百千的徒子徒孙。对这种现象,人言人殊,但对民间这种私人相传、个人授予的私学跪拜仪式,我觉得必须有这种仪式感。江湖之中,洪门论兄弟,青帮论师徒,袍哥论上下。这种纳头一拜,才能彰显对武艺或者人格的确认。

晚清时候的黄侃,与章太炎号称章黄之学,他狂傲不羁、目无余子,但他尊师重道,他常说,自己的学问是磕头求得的。

章太炎、刘师培、黄侃三人曾一起切磋学问的事。因为刘师培身体不好,一天,刘慨叹自己虽然家学丰厚,但无合适弟子当传人。黄侃一听,就躬身打问:“先生,我做你的关门弟子如何?”当时刘师培以为只是面子话,且黄侃和刘师培年龄相若,随口便说:“先生你自有名师,岂能相屈?”

黄侃立即正色曰:“只要先生不弃,不认为我有辱门墙,我愿执弟子礼。”

第二天,黄侃就用红纸封了十块大洋,前往刘师培府上,磕头拜师。

张载有四句话,向来是中国文人传心的座右铭:“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为了道统和学统,黄侃屡屡折从,磕头拜师。这种“道之所存,师之所存”的举止,堪为天下楷模。

书法的跪拜仪式,给人的感觉是对道统和学统的认可,要的是一种敬畏,作为现代人,就要像胡适那样:

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

旧伦理里新思想的代表。

在菏泽,有谢孔宾在,大家有一种归属感,是艺术和传统的庇护。但这个圈子,不是利禄的集合,也非是非的争执。菏泽距离曲阜只一小时的车程,菏泽也是孔子多次到过的地方,孔子就经常与弟子在一起论辩切磋学问、传道、授业、解惑,弟子们也经常向孔子发问,质疑问难。他们或涉及问政问仁问礼问孝悌,或涉及论耻论志论言行论鬼神,他们做到“每事问”“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书法本是一种修养之事,虽然现在书法成了江湖,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但钱钟书说的“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

如果把书法弄成了江湖,弄成了表演,弄成了挤眉弄眼,那必是书法的歧途。从钱先生的话里,如果我们看书法,那可得到的启示是:书法,也是学问,也是一种向古代大家和碑帖致敬的过程,在这过程中,必要有一个相对冷僻、单纯的环境,喧嚣与浮华通常与书法是不相通的。书法是极具个人化色彩的活动,从根本上说,书法的继续与发展所依赖的是作为个人的学者的思维创造活动,而非其他。再就是学书人应当是“素心人”,不应左顾右盼,过于计较个人得失。正如钱先生所言,读书人实乃“生平寒士,冷板凳命运”。又说,“读书人如叫驴推磨,若累了,抬起头来嘶叫两三声,然后又老老实实低下头去,亦复踏陈迹也。”

目前,好像书法江湖混乱嘈杂,但终会回归书法的本位,真正的书法之途是严谨的、规范的,也是活泼的,创新的,但绝不是胡闹的、装神弄鬼的。不是所有拿毛笔的都是书家,不是所有的书法都是书法。

白石老人曾对他弟子们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这绝非空言。其弟子中只有李苦禅、李可染辈为翘楚,其余皆脱不了齐璜的口臭,从而似齐,从而死于他的魔掌……娄师白如此,许麟庐如此,他的孩子们更是如此。齐白石老人这句警醒弟子们的八字方针,也是谢门警醒。谢先生的书法,给人饱满酣畅的快感和力度,给人一种视觉和心灵的冲击与张力,他的这种功力不是对甲骨、钟鼎、汉碑的模拟,也不是“死在句下”的帖学,他是在这些前代的线与人的生命连接中获得了自己的启悟:有质感的线条,不是修饰得来的,用线条切割空间,有时把线条通过水与墨的互相生发有一种面和团块的视觉冲击。这种强调和夸张,是谢先生对书法的最大的贡献,你看他的字,多的是沉郁顿挫,多的是桀骜不驯。

观看谢孔宾写字是一种美的享受,他有一种斗士般的意志,如雄赳赳的公鸡在呼唤。他受过私塾的滋养,但没有那种所谓小儒的唯诺,他的态度和气象,是得自于孟夫子,一握笔管“天下之大,舍我其谁”的气度便在其中。

谢孔宾在丁亥年的冬日曾为我写下册页《二十四诗品》,特别是在这册页的前后空白处,先生写下了人生和书法的感悟。先生说:人生万象遇之于目,听之于耳,感之于心,而后应之以理动之以情而升华为境——此新意境也;于是人以韵律之以辞采之华章生焉;于画家随类赋彩笔墨成形画幅成焉;于书法家笔情墨趣立之骨格润之以道,一动囊括万殊裁成一象,以无法之法是为至法,华滋粲然妙造天成而为墨宝也。

这是谢先生的夫子自道,先生法的是人间的大道,是一种属于自己的自信和豪迈。先生的书写不是对碑和帖的膜拜,而是对碑和帖的颠覆;如果没有这种对传统技法的清理,就无从获得大自在,先生膜拜的是无法之法的大道,以此来陶写自己的勃郁之气和内在的悲慨。

谢孔宾自1989年收潘东立为徒,凡30年间,收徒计有:潘东立、谢瑞、李采娇、史军、杨同雁、李华瑞、兰天波、成文政、王剑生、王庆华、王帅、王福波、孙大愚、李光远、郝春景、胡学杰、李平、郑燕、郭秋霞、毛同恺等。

谢孔宾收徒授徒秉承孔子“有教无类”,这里面有政府官员、大学的教师、金融人员,也有房产开发者、办学者,多人是中国书协会员,在书法篆刻方面造诣甚深。有的追随先生几十年,亦步亦趋,有的则独出心裁,别成一家。

1988年,从老山前线下来的退伍军人潘东立喜欢书法,当时潘东立父亲的朋友、菏泽纪委书记齐泮扬推荐谢孔宾。潘东立就想拜谢孔宾学艺,但谢孔宾当时拒绝收徒,最后潘东立采取“赖师”,打开了拜师的大门,然后才有后来的谢孔宾开帐收徒。

这个赖师的拜师有点像一碗狗肉骗得郑板桥一幅画,但赖师的事,也可如当代《新世说》。

有传说,郑板桥虽蔑视权贵,笑傲王侯,但他癖好、喜吃狗肉。

当时扬州有一个盐商,喜藏郑板桥字画,手头虽有几幅,但无名字上款,心中总是失落。

一天,郑板桥出门游玩,听到一片竹林中琴声悠扬,就循声前往,见一院落,有一白发长者鼓琴,且旁边有狗肉香气散出。两人互相攀谈,以狗肉为知己,最后大快朵颐。在屋内,郑板桥问老人,此住处雅致,为何屋内不挂字画?老人慨叹,自己知道郑板桥的画好,但无缘识荆。

郑板桥笑曰:“我乃郑板桥,不妨为您作画补壁?”于是作画,在落款时,那人说出盐商的名字,郑板桥十分警觉,说,这不是盐商的名字吗?

这老者说,我取这名字的时候,盐商还未出世,这是同名而已。

第二天,盐商宴请宾客,郑板桥也在宴请之列,看到昨天乘狗肉之兴画的画,知道落入套中,悔之不迭。

谢孔宾当时已经对外说明不收徒弟,他教书几十年,学生何止千百?而收徒,对文人来说,当时有禁忌,怕被人说成世俗,拉帮结伙。

当时的菏泽小城延续了古时结社的乡习,武术行当、混社会的人才拜师。上端端坐一个师父,师父手下徒弟遍布城乡。一人有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入门在这里即是入江湖,没人敢再欺负你,好办事。

菏泽这地方古称曹州,历来是出响马的地方,古有黄巢、宋江,多的是勇武男人。近世以来,这里习武成风,有大洪拳、二洪拳、梅花拳、佛汉拳等几十种,像杀洋人传教士的巨野教案、《老残游记》里写的毓贤先镇压后收买的大刀会、红枪会,都是这里民风彪悍的显现。

我曾跟一个同学,到一个师父家。同学说,师父正收徒弟,让我开开眼。师父有五十多岁,很热情,当时就把大师兄等几个入门早的徒弟喊来,那大师兄是拖拉机厂的,他主持了当天的入门仪式。

先是向着厅房正中的一个逝去的师爷画像叩头,上香,然后向坐在八仙桌前的师父师母叩头,递拜师帖,端拜师茶,给师父师母和在场的各个师兄礼物,然后是大师兄读入门的纪律和惩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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