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立 编著

谢孔宾谈书法学习要深入地向现实生活学习，洞察物理，熟谙人情，融通万象的规律、意味，积累再积累，深入再深入，成竹在胸，了无滞碍，一旦发之于书，自能通神明之德，达万物之情。唐代李阳冰说：“仰观俯察六合之际焉，于天地山川得方圆流峙之形，于日月星辰得经纬昭回之度，于云霞草木得霏布滋蔓之容，于衣冠文物得揖让周旋之体，于须眉口鼻得喜怒舒惨之分，于虫鱼禽兽得屈伸飞动之理，于骨角齿牙得摆抵咀嚼之势。”天圆地方、山峙水流，日月运行、星辰丽空，云霞明灭、草木滋蔓……这些都是大自然的昭示；衣冠文物的揖让之礼仪，须眉口鼻的喜怒舒惨的情分，这些又是社会生活的伦理道德的展现；虫鱼禽兽的屈伸运动，骨角齿牙的摆抵咀嚼等，这些又是动物生理的态势。客观世界的形、势、情、理、法、度、变化运动规律等等，都靠书家的感悟而得其元精意蕴，进而转化为书法的形质和精神内涵。

由于书家的个性不同，生活阅历不同，对客观世界的感悟也有差异，取意也各有侧重，有人喜欢恢宏雄强，有人喜欢婉约流丽；有人喜欢清雅静态的美，以静含动，有人喜欢豪迈苍浑的动态的美，以动寓静。虽然风格不同，却都有书家感悟的生命力，所以也各有不同的生命意趣。

李百忍、谢孔宾的书法都是走的雄强的路子，有蓬勃的气势，力能扛鼎。他们的书法都不甜媚，就像有人问谢孔宾：“你的字为什么写得涩涩拉拉，没有甜味？”

谢孔宾说：我想这大约与我的阅历有关。

在20世纪80年代，谢孔宾曾与李丕显、曹明冉、贾祥伦组成天籁书屋，他们时常聚谈，后来李丕显曾为《谢孔宾书法艺术集》写序。当时李丕显是徐州师大文学院教授、美学研究所所长，是国内知名的青年美学家，深得李泽厚的器重。

李丕显在《谢孔宾书法艺术集》中说：

今日观赏谢公孔宾先生的书法艺术创作，凭着直觉，特别看中了三件作品：一是四字斗方，二是为我所写的送别赠语，三是赵统斌先生为谢公画像赋扇面。几幅作品书体不一，却释放出同样丰厚的形式美。一件斗方，四个大字布于四角，中间以小字点缀。四个大字彼此远隔，既有向外飞动之势，又有向内凝聚之态。单看每一字都是一完满自足的整体，同时它们又遥相呼应，上下、左右、对角之间紧紧勾连，通体融贯，圆通有致。尤其是中间的小字点缀，犹如有生命力的机心，又如画龙之后的点睛之笔，化空旷远融而为充实圆满，化孤立凝定而为有机融通的生命体，为字幅带来灵动之气，洵为以线的流转变幻、飞动组合奏出的生命的乐章。以我的孤陋寡闻，尚少见这样的章法布局，这不能不说是匠心独运的创造。

我和孔宾兄相交多年，总觉得他每每都是从大处着眼，具有大而化之的胸襟和气度，注重技巧而不拘泥于技巧，着意于笔画而不为笔画所困囿。他统观全局，以大化小，由笔画技巧升华到意境经营，这才越来越向着大手笔拓展了去。苏轼主张“胸有成竹”，郑燮认为画竹亦可逐节而为之，两者各有道理。但苏轼的说法之所以流传更为广远，显然是因为意在笔先、大而化之、全局观念之类更多优长之处。大约多是得力于此，书法家创造出新的“结构”，新的“结构”爆出相应的功能效应，所谓丰厚的形式美信息即其表征也。

形式美美在形式，而又不止于形式。形式美的形式中凝淀着深邃广博的蕴涵，生发着悠长幽秘的意味。谢公特意为我写的临别赠言透出又一层信息——“亦真亦幻，亦幻亦真。真到幻处真亦幻，幻到真时幻亦真。穷真之微妙，邃究其情理，岂不幻乎？精幻之由生，还魂魄于物态，岂不真乎？……老庄、孔孟之蝉蜕龙变、奇怪恍惚，非此而何也已！”在这里，学术与书艺血脉交通。赠言之于我和我的学术，颇多偏爱谬赞，还赠予谢公和谢公书艺，不是更为贴切允当吗？

就这样而论，确乎需要一方面穷究真之微妙及其情理，似乎由真入幻；一方面精研幻之由生而还魂魄于物态，仿佛由幻入真。如此循环上进，主体高扬，人格提升，近乎无滞无碍，神游造化、物我为一的境界，获大智慧。果若能够师承老庄、孔孟又出乎老庄、孔孟，犹如蝉蜕龙变，迷离恍惚，那真是“亦真亦幻，亦幻亦真，真到幻处真亦幻，幻到真时幻亦真”了。

就书法艺术而论，何尝不是如此呢？单说学与创的关系，就该进达真幻、幻真之境。一方面要师承古人，如杜甫所云“转益多师是汝师”，一方面又要超越古人，甚至不断地超越自己，时时独创新意，任如蝉蜕龙变、迷离恍惚、真幻浑化、幻真莫辨了。比如那一幅陆游的《草书歌》，融化了汉末魏碑的笔意而又化出自己的气韵，不板不滞，结体布势、落笔出毫带板桥之风，却又严谨内收，奇而不怪；颜体的浑厚和柳体的飘逸，鲁迅的圆通和郭沫若的潇洒，都有那么一点意思，却又说不清潜藏于何方。借用刘勰的话说就是：“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艺术家的自由录下了他的心音：“颜柳欧赵各有妙，我写我心亦通神。承前启后发新葩，耻向世俗献媚心。”

历史上有张旭观公孙大娘剑器舞，而书艺大悟大进的佳话。书法艺术并不模拟具体的物态人事，不能具象地反映特定的自然和人生，然而却可以从物象的变幻、人间的纷纭中得到启迪，得到感悟，提炼那线的艺术，构筑纸上的音乐和舞蹈，传达出物的神韵，人的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