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晚报全媒体记者 胡云华
2020年春节后,曾经盼望着孩子们学业有成、成家立业的姥姥突然离开了。那时,我刚在菏泽安顿下来,忙于工作,很少回家,还没来得及给她带回一盆菏泽牡丹……因为自责,此后,我再也没在姥姥家院子里望过星空。
她半生劳碌、热情,又因不擅教育孩子而无助
“可是……姥姥没能见见你,也没能看到我穿婚纱的样子……”去年九月的一天,当路口的红绿灯变换时,我看着车窗外的绵绵细雨,还是没能忍住,突然掉下泪来。
正在开车的男友伸出右手拉住我的左手,轻声安慰我说,以后有机会了,会回老家看望姥姥的。
其实他也知道,再回老家,只能是去姥姥的坟墓前祭奠了。
小时候,我很喜欢在姥姥家的院子里数星星。农村的夜晚,无论是虫鸣声声还是万籁俱寂,只要天气晴朗,抬头望天,总能寻见几颗星星。那时的我最喜欢夏夜,姥姥摇着蒲扇坐在靠近门口的沙发上,桌上有切开的甜西瓜,白炽灯的光被掩在门内,我坐在院子里,周身夜色弥漫,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头顶有满天繁星。
自我记事起,姥姥总是坐在老家的沙发上,或者坐在院门口的石头上,一年又一年,头发逐渐稀疏,行动愈发不便。她有时在门外跟邻居聊天;有时向路上张望、等待子女归来;有时只是一个人坐在屋里,沉默着,昏昏欲睡。
回想起这些时,我总以为那些时刻姥姥是孤独且失落的。但大姨告诉我,其实姥姥是个豁达的人,那些时刻,以及过去面对的那些更困苦的时刻,姥姥非常擅长自我开解,并与生活和解。
姥姥名叫侯桂英,她出生时抗日战争还未结束,家里穷,一直没机会读书,甚至一直没学会写自己的名字。经人介绍跟姥爷成亲后,姥姥就拼命干活挣工分,好为公婆和陆续出生的孩子们挣口饭吃。丈夫去窑场出苦力,她一个女人没有文化,既要照顾4个孩子,又要伺候公婆,还要给两个没有成亲的小叔子缝补、浆洗衣裳,十分辛苦。
上世纪60年代的穷苦女性,只能将生活的希望寄托于拼命劳动挣工分。大姨记得,从黎明到凌晨,她总是一边帮忙照看着弟弟妹妹们,一边等着自己的母亲回来。年幼时,她经常从梦中惊醒,发现父母不在身边,就哭着跑出去寻找。“就记得她在树林子里扫落叶,想带回来生火烧水。”大姨说,时间太久远,她已经不记得很多事,但这个背影她却记得:瑟瑟秋风中,姥姥在林间扫着落叶,再蹲下来把一堆落叶抱回家。
那时大舅还小,不爱学习又懒散。忙碌一天的姥姥回家发现儿子这般模样,恼怒地对他动了手。“用烧火棍打完你大舅,她就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觉得无助,觉得自己没文化,不知该怎么教育孩子,也心疼被打的孩子。”大姨说。
即便要面对自己人生的困顿,姥姥依然对街坊邻里十分热心。谁来家里借钱、借物,她都尽力帮忙;谁家闹矛盾,她都帮忙劝解说和;村里有需要妇女出面的活动,姥姥都能顶上。
在漫长的穷困与劳碌中,姥姥学会了自我疏导,并用这份“能力”来劝慰同样困顿的邻里。
她甘心做“恶人”,想守护女儿的人生
上世纪80年代,姥姥姥爷承包了苹果园,在一家人的努力下,日子逐渐好了起来。可作为小女儿的我妈面临婚嫁之事时,坚持自由恋爱——一个不熟悉的穷小子要娶走自己的闺女?那怎么能放心!姥姥为此哭了很多次,担心心理脆弱的小女儿被人辜负、不被珍惜,也担心贫穷会继续困住自己的下一代。
“可你爸妈当时很坚持,你姥姥就同意了。”大姨说,像接济大女儿一样,姥姥开始催着姥爷带着米、面,给小女儿家送,直到后来见两人齐心奋斗打拼,日子越过越好,才逐渐放心。
可那时,小小的我,曾一度成为姥姥最担心会拖累她小女儿未来的“意外”。
爸妈婚后第二年,我出生了,却因呼吸道疾病持续高烧。医生给的诊断结果是:“处理后事吧,就算勉强活下来,也是个傻子。”
一大家子人聚到一起,商量是否要扔掉我,我妈只能卧躺在床上痛哭,我爸蹲在地上低着头沉默。谁都知道,只要丢掉我,就能让这对年轻夫妇的生活回到正轨,可谁都不愿做这个“恶人”。
是姥姥站了出来,她把我抱走,放到附近的垃圾堆旁,对我爸妈说:“你俩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她当然知道,由自己来做这件事,以后的有生之年都要面对女儿、女婿的埋怨。但她也是一个母亲,需要保护自己女儿的未来。
但我爸不愿放弃,沉默了很久的他,突然站了起来,用一句话结束了这场商讨:“就算她以后是个傻子,只要她还能吃饭,我就养着她!”
也正因为这句话,姥姥才终于对这个女婿放下心来,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没有选错人。
病痛困扰,她逐渐遗忘了自己爱的一切
56岁时,姥姥被诊断得了糖尿病。此后的24年里,她的并发症越来越严重,脚底溃烂化脓,脚趾肿得几乎穿不上袜子,体重逐渐增加,行动更加不便。更多时候,她只能坐在门口的沙发上,等着姥爷不忙的时候跟自己说说话,等着儿女们回来看望她。
后来,她需要每天注射胰岛素,常备速效救心丸,活动的范围基本只在老家的小院子里。那院子把她头顶的天空圈成一个小圈,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在院子里看过夏夜的繁星,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去姥姥家时,她担心我在外面没有好吃的,总把家里的水果、零食堆在我面前;又担心年轻人不喜欢这些,还曾偷偷拄着拐杖,去给已近20岁的我买薯片。
有时晚上过去,恰巧她要给脚换药,我就抢过碘酒和棉球想帮她,却见她慌忙缩回脚,说:“不要不要,脏,你看了会害怕。”
有次跟着长辈们带姥姥去医院复查,要验尿,见大家忙着跑上跑下,我就抢着扶她进卫生间隔段,想用小塑料盒给她接尿,她却强烈拒绝,说:“不行不行!妮儿你怎么能给我这个老婆子接尿呢?去喊你姨或者你妈!你别管,多脏啊!”我安抚她说,大家都在忙,只能我来做,她依然连连叹气,担心我这种爱干净的年轻人来给她接尿太过勉强。
后来……再后来,姥姥忘记了我。
是阿尔默兹海默症。2017年,我在医院见到姥姥,她看了我几秒,迷茫地问:“你是谁啊?”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被人遗忘”,更何况这个人是一直疼爱我的姥姥。我没办法像长辈们一样平静地看待这件事,当场带着哭腔问她:“姥姥,你怎么能把我忘了呢?”
我没有怨她,只是特别难过,难过到如今想起来依然会心疼会落泪,因为我知道,她正在被迫遗忘自己所看重的一切。
春节后离世,她因疫情没能见孩子们最后一面
2019年,姥姥的身体状况已经下滑到需要经常住院、每天有子女看护。年底,她更像个小孩子一样吵着:“我要回家过年,不在医院!”两个舅舅、大姨和我妈一直配合照顾着她,直到除夕夜前才各自离开。
除夕夜,新冠肺炎疫情形势严峻,国家自上而下开始号召春节不走动、不串门。我不断地把相关新闻推送给爸妈,让他们春节期间不要出门拜年。直到姥爷打电话来,说村里也要求春节不拜年,我妈才答应下来。
那几天,爸妈拿到申请的出入证,得以每天去店里。一天晚上,我妈没回家,说要过去照顾姥姥。就在那天晚上,我爸突然接到我妈打来的电话,一旁的我听见她在嚎啕大哭,她说:“你快来啊!咱妈不行了!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我如遭雷击。再看到姥姥时,她在床上闭着双眼,再也没回应大家的呼唤。我固执地要求爸爸打了120,固执地握着姥姥的手,总觉得她的颈窝还有脉搏、身上还有温度,拒绝从她身边离开。
直到医护人员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我才躲去了院子里,全身微微发抖。
那天的夜幕上竟然有小半块月亮,清冷地糊在西南方的夜色里。我无力地蹲下来,缩在黑夜里无声痛哭。
不知道多长时间之后,爸爸来拉我,让我回屋里去。我抬起头,眼泪糊了一脸,我问他:“姥姥她会怪我吗?是我不让妈妈来看她的,她会怪我对吧……”
“不会,你别多想。这些天,你妈其实每天都偷偷地从小路来这里照顾你姥姥。你妈一直在陪着她。你姥姥不会怪你的。”说完,我爸陪我站了一会,又回去忙着料理姥姥的后事了。
可是那个冬天好冷啊,冷得我不愿再看夜空。
从贫穷年代走过来的普通女性,这一生也没有留下什么令人津津乐道的轶事,前半生为了一家子的生计下苦力讨生活,后半生安静地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等着子女回来,但又告诉孩子们她不孤单、享了福……
我想,这才是这人世间最平淡、最普遍的故事吧,说起来乏味无趣,却也是那代人最常见的一生。半生劳碌半生闲坐,谁又能说这样的故事不值得被追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