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

我年轻时最喜欢的是屠格涅夫，但其实那时候，我不能完全看明白他的小说。小说里俄国的政治背景，知识分子的苦闷，思想没有出路，那些更深刻的内容我不怎么了解。

读书就是这样，把喜欢的东西留下来，不喜欢的、看不懂的东西就放到一边，等待将来的日子去认识，好像反刍似的。

于是，我就只看到爱情的部分。屠格涅夫的小说里总是有爱情，而且是不幸的爱情。年轻人多不喜欢一帆风顺的爱情，而是受爱情的悲剧吸引。年轻人总是伤感主义的。

读屠格涅夫的小说真的不是白读的。慢慢地，我们就建立起一种道德美学，那些深情的爱人，并没有放弃利他心。虽然爱情是自私的，但是知识分子的人性理想约束着他们，使他们保持对爱的更高尚的理解，悲剧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屠格涅夫所写的故事和我阅读时经历的生活完全不同，但为什么我能够从中得到慰藉和启发？可能是有一个秘密通道，可能是青春，可能是对爱情的向往，也可能是成长的需要。

这大约可说是阅读生活的真谛，你和某一本书——不知是哪一本，会有一个秘密通道，就是这个秘密通道，令你在书中遇到知己，这就是幸运。

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共十卷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也是一部很好看的长篇小说。傅雷先生译的中文版，分成四本。那个年代，我们不知从什么地方得来第一本，里面包括前三卷。这前三卷，恰是人物从幼年到少年走向青年的成长过程，每一阶段都有一段爱情。

那时候，我们只有第一本，之后的三本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拿到。多年以后，阅读全书。这时候，我们的阅历和阅读，已经积累到可以更尽情地享受其中悲怆的诗意了。就仿佛和书中人物克利斯朵夫共同成长起来。

现在再读这本书，我最喜欢的段落恰恰是我之前不耐烦、急切想跳过的段落。那些章节在年轻时候被视作累赘，草草掠过，现在却觉得精彩极了！

有时候，一本书在你不同的阶段给予你不同的营养，成为人生经验之一种。

《简·爱》也是那时我喜欢读的一本书。我读《简·爱》是在“文革”的暗淡日子里，那故事远离现实，遥不可及，它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幸和不幸都是有趣而且有意义的。当我读过许多书以后，再看《简·爱》，难免觉得简单了。爱和自尊，经过跌宕起伏的波折，最终保持圆满的结局，过于甜美，近似类型小说。但是，正因为此，它滋养了我枯乏的生活，缓解了我的苦闷。

阅读令我的生活变成两个世界——实际度过的生活和想象的生活，两者的关系我很难解释。它们好像是并行的，甚至互相抵触，但它们似乎又是有交集与和谐的，我站在书本里看实际的生活，同时，又在实际的生活里观看书本里的。它们之间相隔着距离，这距离开拓了我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