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09月09日
第A14版:竞技场

鸟 魂(小说)

(上接11版)

“你一天一天都到哪里去了?陪我坐坐吧!”

守玉想象着满是苔绿的河谷地,那蓊郁的褐柏树的枝干在清晨是湿润的,赤着脚板爬在上面淋漓尽致地舒坦。他穿过生产队仓库的院子,走过牲口房和池塘,站在那里向着田野看了几秒钟。野地里队长领着打畦埂的人扛着工具和旗帜,寻找着天上的飞机,谁也想不到飞机的后尾拖着白白长长的线有什么用,队长便和社员议论,一个说是为了好看,一个说那根线是尼龙的,攥在书记的手里,怕他叛国投敌。

守玉小心翼翼地在河谷地里乱窜,看见一只大大方方的乌鸦在林间飞来荡去,巢里传来雏鸦的欢呼,这褐柏壮实得叫人不能轻佻地搂抱,它很粗很粗,放下个软梯抑或是别的踩踏的东西是最理想的了。守玉在家里从来没有坐下认真设想过母亲的病。有一次母亲半夜从床上惊起,跑到外面挨家逐户地去寻找面箩,那面箩只是静静地挂在守玉的房里,从没有借出过。七驼子把她拉回屋里,她的瞳仁一直放大着向外张望。守玉发现他母亲的眼睛里飘过一道褐绿乌鸦的影子,村里有个郎中说肉最能温补病寒的身子。肉吗?——乌鸦的肉吗?

守玉从河谷地一棵板栗树上跳到褐柏上,打量着卧在面前的乌鸦的巢窠。他想着母亲正从床上挪下来,走到门槛扶着墙壁望着河谷。只要妈妈喝点雏乌鸦煨的汤料,不再痛苦地哮喘,她也就能走到门外的太阳下;只要身上有了力气,她就可以又到菜园子里薅草,在那里的架下择眉豆筋。

河谷里的乌鸦发现守玉侵袭,便团结起来乱番在他的鼻端发出警告,盘旋冲刺。它们不欢迎外来者的出现,破坏这氛围里应有的宁静和谐。守玉从腰间解下一条红布带子,绕在手上划着圆弧。乌鸦站在远处面面相觑,终于谁也没敢靠近红布带子。守玉野蛮而又急促地一下抱住乌鸦巢向着地下潇洒一抛,在纷纷坠落的构成巢窠的柴草中,黄嘴雏鸟紧紧偎依着跌进河谷地的榛莽丛里。

守玉跳下树,看见两米远的地方多了一只高大且瘦削残缺耳朵的猎狗,胸脯上的毛在又白又亮的太阳照射下,蒸腾着淡淡的热气,它的碗口似的前爪庇护着乌鸦和巢,巢中白花花的乌鸦停止了喘息,并不见一丝痛苦。

守玉恐怖地蹲在地上,闭上眼睛,等着猎狗看见他摸索东西而走开,但是失败了。守玉捡起石块抛过去,接着又朝残缺耳朵的家伙舞着他的拳头,嘶哑地喊道:

“我杀死你我杀死你——”

猎狗神色自若,在一片树荫下显示着训练有素的自尊;那眼睛里流溢的是鲜明的幸灾乐祸的光彩,在守玉的眼前像金星一次一次地闪烁。守玉开始慌乱,想起队长的狗在他经过队长的门槛时得理仗势地呼喊,突然守玉狂吼了一声跳起来,像一头黄面脸的豹子般地旋转着扑向残缺耳朵的狗:

“妈妈呀妈妈呀——”

故事中的守玉的故事就要结束了。

“那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守玉会从褐色的柏树上往下跳!”父亲回忆起夏天锄地锄出一窝两头蛇的稀奇古怪事,刚想休憩时大家都听到奇怪的乌鸦叫,在黄昏的火烧云中,守玉说着“飞吧,飞吧”双臂大张着从褐色的柏树上跳了下去。“唉,人!人怎么能学乌鸦飞呢!!”

十年前的守玉从此是永远没有踪影了。

多年后,河谷地静止了,夜色也消融了乌鸦的颜色,在堂屋的竹椅上只有我静静地听着父亲复述着守玉的故事。

“死了好死了好!这样一切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解脱,不吃不喝没烦恼地过吧……”

黄面脸守玉死时,我在我们那座小县城里上的学校还没有毕业,整日泡在篮球场上穿着运动裤头拍打着篮球,而在几百里外的省城,还在传达着全国第二次农业学大寨会议的精神。

1987年10月于木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