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奇
“三张馋嘴”讲述的是55年前生活极度困难时期,我和我那两个饥肠辘辘的弟弟,竟然能碰上刚刚出锅的香喷喷的油炸锅蒸大带鱼,且在应该吃上、又能吃上、伸手可得的情况下,却硬是克制着直流口水的三张馋嘴离鱼而去。
这是咋回事?故事还得从头讲起。
20世纪50年代末,在法院工作的父亲因卷入一起冤假错案,被调离政法队伍,发配到黄河岸边的髙庄、李村一带从事农村工作,家境一落千丈。1961年,一家人被迫离开县城,跟随父亲先是来到高庄公社农村。没地方住,只能在公社为灾民所建的一处三间土坯房里暂时安身。我们兄弟四人,四弟不到一岁,三弟5岁,我7岁,大哥10岁。全家人要劳力没劳力,要土地没土地,全靠父亲每个月二十多元的微薄工资生活。我和哥哥弟弟拼命割草拾柴拾庄稼,喂猪喂羊喂鸡,艰难度日。
苦也快乐着。转眼到了1966年夏天,我和因患眼疾上学较晚的哥哥同时小学毕业。15岁的大哥没再继续上学,父亲找到老同事帮忙,把哥哥安排到县里一家鞋厂当学徒,以缓解家庭的困难。12岁的我考完初中就放松了许多,上小学的三弟和四弟也都放了假。没事了,我们兄弟三人一拍即合:那就去李村公社找父亲去。
经母亲同意后,我们兄弟三人便连蹦带跳地相互追逐着,向三十多里外的李村公社方向跑去。大约中午11时许,我们一路询问、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李村公社大院。可找遍各个办公室都没能见到父亲,经询问才知道父亲一大早就去一个村子搞农业生产调查。父亲的一位同事叮嘱我们不要乱跑,在父亲的宿舍里等一下,并高兴地对我们说:“你们弟兄仨真有口福,今天伙房改善生活,吃油炸带鱼。”我们一听高兴得不得了,三弟四弟乐得累意全无,一蹦老高,忍不住问我:“二哥,带鱼是啥鱼?肯定很好吃吧!”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鱼,更没吃过、没见过。我笑着对他俩说:“甭急,等会一吃就知道了。”
“铛……铛……铛!”还不到12点,伙房的开饭铃就敲响了。
“二哥,打铃了,开饭了!咱快去吃饭吧。”三弟四弟饥饿难耐,目光都盯向我。我也饿坏了,因一大早在家每人喝碗稀饭吃个地瓜面菜窝窝头,又跑30多里路,早就消化完了。
“没有菜票馍票咋办呢?咱再等一下吧。”我虽在劝慰着两个弟弟,可伙房那边飘过的饭菜香味又磁铁般地吸引着我们向伙房的方向凑过去。
只听一些人用筷子敲着碗议论说:“这带鱼可不便宜,七八毛钱一份。吃顿鱼,三天的菜钱就没了。”
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如果我们兄弟三人每人一份,就是两元多。父亲九天的菜金也就没了,那他该怎么办呢?”母亲也经常告诉我们说,父亲每个月工资20多元钱,要交给家里一多半,供我们娘几个生活开销。他自己仅留十来元钱。父亲每一分钱都得精打细算,能省则省。
“这三个是安东(父亲的名字)的小孩。他下村子还没回来,你们先给他弟兄仨每人打份鱼,拿上几个馍,让孩子们先吃着。待会安东回来再付给你们菜票馍票!”
父亲的那位同事见我们仨犹犹豫豫地在伙房附近转悠,立即向伙房炊事员做了安排。在伙房的人员应声准备将香喷喷的带鱼给我们盛上、四弟已率先高兴地跑向伙房售饭窗口踮起脚来准备接鱼之时,我立即跑上前去拉住他,并向伙房的炊事员急切地说:“叔叔,先不要鱼,还是等俺达达回来了一块吃吧!”我边说边拉着两个弟弟快速离开了伙房。可四弟却不干,带着哭腔想挣脱我的手,喊着要吃鱼。伙房的叔叔也在呼喊我们:“甭走!你们弟兄仨先吃,等您达达来了,鱼就卖完了,你们谁也吃不上了!”
我听到这句话反而高兴起来,心里想:“鱼卖完好啊,等父亲回来了,我们吃些便宜的菜,就能给他省下这些菜票了。”
三弟毕竟比四弟大几岁,他完全看出了我故意拖延时间,盼望伙房快点把鱼卖完,以达到为父亲节省菜票的目的。他也积极劝慰四弟,并帮助我把他拉回宿舍继续等候父亲。
过了将近20分钟,父亲骑着车子,戴着草帽,一身汗水,从村里赶回来了。见到我和弟弟又惊又喜说:“你们咋来了,都放暑假了吧?正好昨天伙房通知,今天要吃带鱼。因村子里有事,我回来得晚了一些。咱快去伙房,看还有没有鱼。”
父亲边说边大步流星向伙房奔去。我和弟弟跟在父亲身后,又再次向伙房走去。父亲离伙房还有老远就喊上了:“还有鱼吗?还有鱼吗?”
“哎呀,老陈,鱼早就卖完了!”炊事员边准备收摊边遗憾地告诉父亲。
父亲一听说鱼卖完了,很是扫兴。转过身来就对我吵上了:“二,刚才咋不带你弟弟来伙房先吃鱼?我回来给他们菜票就是了,非等我干啥!”我虽然低头不语,但心里很高兴。
父亲边责备我,边走进伙房,只好买了四份白菜粉条,一共才六毛钱,还不及一份鱼的价钱。四弟很是不高兴,用嘴噘了我一下:“都怨俺二哥!”父亲又为我们每人买了两个白馍,见三个儿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才松了口气。他又说:“今天晚上公社驻地正好放电影,你们就在公社里住下,好好玩一玩,明天再回家。”
饭后,两个弟弟到街上去玩了,宿舍里只剩我和父亲。我才颇有些委屈地对他说:“达达,按说我们是能吃上鱼的,和你同屋住的叔叔给伙房做了安排,卖饭的师傅也同意让我们先吃。可我是以等你为借口,故意拖延时间,等伙房卖完鱼之后再去吃,是为了给你省下点菜票。”
停顿了一会,我又若有所思说:“达达,伙房今天吃鱼你是事先都知道的。我发现公社机关上的人为吃鱼早早就排起了长队,只有你和极个别人在鱼卖完之后才赶过来吃饭。我想,你也应该是以村上的工作忙为理由,故意错过吃鱼时间的吧?并且,这也应该是您平常的一贯做法。”
父亲深情地望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我看到,他的两眼已经蓄满了泪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