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祖泽

流动的房子，像一朵孤独的云，飘荡在城市狭窄的空间，从一个工地转移到另一个工地；站起来了，是大写的“人”字。虽说瘦削，但却韧性十足地自信站立。

毛竹支撑的骨架，油毛毡披挂的屋顶，竹片拥抱的墙身，绿草滋生的原生地坪，这就是工棚的全身。

工棚，有框无门，一片花床单垂挂当门扇，无需关合，掀开自由进出。进门即“客厅”，摆放有模板钉的矮凳、方桌、茶几，粗糙结实。方桌上摆一台电视，桌旁突兀长出两棵牛角般粗的竹笋。竹笋高一公尺余，被有心人着意打扮一番，披红挂彩似两棵圣诞树。竹笋长得快，恐怕哪一天，两杆青竹扶摇直上，戳破屋顶。

茶几上大肚口瓶内，两条金鱼悠然游动，自有一番天地。虽说它们的环境比不上那些窗明几净、空调控温的同类优越，但众人欣赏，众人捧月般的喜爱，比之养尊处优的同类来说多了关爱、温馨。

两只啤酒瓶伫立鱼瓶左右，瓶内插两束怒放的山茶花。花，采自故乡的山野，自有故乡山水的灵秀、鲜美。

劳累一天的人，坐拢茶几，舒坦地吸支烟，眯缝着眼看金鱼游来荡去，似乎看到自家鱼塘内成群鱼儿摇头摆尾遛弯儿，妻子携儿撒鱼食……闻山茶花香，仿佛闻到心上人身上散发的脂香体香。深深吸一口，疲劳顿消，希望之火重燃，再苦再累也心甘！

床靠墙对摆，中间是通道。床头之间搭块板，摆生活用具、几本书，一帧全家福。情感交流尽在一瞥的无言中。床下置放蛇皮口袋、纸箱，装全部家当。

工棚内的人来自天南地北，口音不同，相貌各异，但都身强力壮，手艺娴熟。他们大都来自农村，到城里干最苦最累的建筑活。酷热中他们挥汗劳作，寒冷里他们顶风操作……劳动和智慧的结晶，便是他们身后高耸入云的大楼。

大家伙一律师傅、兄弟称呼，叫着顺口，听着舒心。尊师爱徒，手艺人的品德，称兄道弟，干活人的亲热。

大家都是体力劳动者，为了养家糊口，为了盖房娶妻，为了欠账还钱；为了学门手艺，为了闯荡世界，不约而同走到了一起。不管来自何方，四海之内皆兄弟；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都是凭劳动吃饭，靠技术挣钱。

天蒙蒙亮，工棚醒了。热气向外扩散，驱雾赶寒，破黎明迎曙光。力量和热情抛洒在空寂的工地，冷漠的建筑物焕发生机，信心百倍往上长。

白天，工棚内空无一人。

蟋蟀在床下浅唱，喇叭花从夹缝中伸出粉脸；蜜蜂在花蕊里钻来钻去；一只花蝴蝶附在挂历大美人瀑布似的长发上，别起一个漂亮的发夹。

一群麻雀从窗口飞进来，在室内蹦跳觅食。两只麻雀飞上竹笋，尾巴翘动，面对面叽叽喳喳，好像在辩论演说。更有几只麻雀落在棋盘，各占一方，扒拉棋子，玩起楚汉之争……突然，门帘一掀，室内一亮，麻雀一惊；“扑扑楞楞”，争先恐后由窗口飞出。

工棚里，每天晚上七点的新闻联播大家伙必定要看。看而安静、认真，不放过每条新闻。尤其关心农村的事：脱贫攻坚的报道，土地流转，不动产的登记，粮补的发放；科技下乡，小额信贷款的实行；新冠肺炎的情况，扶贫资金的监督使用；合作医疗带来的好处；拖欠农民工工资的问题；贪官的现形，追捕在外贪官……国事家事自己的事，事事相关，不能疏忽。于是打电话，写信问家乡政策执行如何；庄稼收成怎么样；小儿学习要抓紧；父母身体健康如何……心挂的是家是父母妻小。没有别的奢望，就是希望家人吉祥平安。发工资了，第一件事就是寄钱回家。

进城了，见多识广，知道怎样用法律手段来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知道政策不单单是管理者手中的权力，平民百姓同样有监督权过问权。思想素质的提高，是走出了信息闭塞的村寨，走进了信息灵通的城市。听见的看见的是在农村里想不到的新鲜事。胆量来源于见识，如果继续待在家中，不知道外面的社会是咋样，被蒙了骗了欺压了，还不知道呢，只怪命不好。小小的工棚里装的是人生、生活、社会、世界。

夜深了，繁星闪烁，牛郎织女隔河相望。工棚内鼾声起伏，异乡人做起了故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