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依留

流火七月，女儿驾车，从宁波载我去余姚的河姆渡口。

一路漫无边际地拉家常、说趣事。我告诉女儿：“一万年前，海岸线大概在现在的绍兴、余姚一带。整个太湖和宁波所处位置，那时还都是一片汪洋。由于地球突然变冷，海平面下降几十米，才有了今天的宁波城，有了宁波港，有了港通天下。”女儿一边开车，一边“嗯嗯”地应付着，她是学理的，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我是知道的。

忽然觉得窗外景色有了变化，路边的汽车站台变做高脚屋模式，顶部覆以茅草状的东西。我问女儿：“屋顶用的不是真茅草吧？”女儿说：“可能不是，一会找个地方吃饭，顺便看看。”

顺着导航，车子下了主干道，拐进一条不甚宽阔、两边矗立着高大树木的笔直平整的小道上。

车速渐缓，隔窗望去，右手边一片粉墙黛瓦间现出“渡口饭舍”的招牌来。觅得一处停车位，推门下车。过蜂腰小桥，经石子小径，行至饭舍门前，上悬一木牌：“今日歇业。”不由几分怅然。

我说：“先去渡口，下午到绍兴的咸亨酒店去吃饭，尝尝孔乙己吃过的茴香豆。”女儿笑笑表示同意。

河姆渡越来越近了，车辆却极少。进了游览区，游人寥寥无几；几家不大的饭馆，同样是关门歇业，不免有些诧异。

车在“河姆渡遗址博物馆”广场停下。远远望去，博物馆也是高脚屋式的建筑，屋顶陡峭，粉墙红瓦。

去购票处，见有“周一闭馆”的公示。女儿说：“哎呀，真不巧，忘记在网上看看了。”我说：“这样也很好，清净。”于是在回廊和宣传牌上仔细看博物馆内的藏品介绍，骨哨、鱼插、双鸟朝阳纹象牙蝶形器………良久，对女儿说：“去渡口。”

远远就看见垒成洞口状的三块石头，最上边是仿“双鸟朝阳纹象牙蝶”的一块巨石。我倒看着像一柄巨大的刀，刀刃朝下地放在两个石头之上。我知道它的寓意：人类从山洞里走了出来，走向江河，走向原野，走向世界……

脚下便是姚江，隔岸就是覆船山，也叫元宝山，因其形状像一倒覆的船和元宝而得名。隔江望去，山像一面绿色的屏障，叠峦起伏。七月正午的阳光蒸腾着姚江的水，水汽升腾、弥漫，更增加了对岸山的神秘、朦胧。一幅绝佳的山水画！现在终于明白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产生的妙处了。江水也是绿的，不时有白色的鸥鹭掠过江面，藏进对面林子里去了。偶尔一艘货船缓缓驶过宽阔的江面，四围的水花溅起又落在江里。渡口泊着艘乌篷船，是鲁迅笔下的那艘吧？他家距此不远，是不是乘了这艘去听社戏呢？

痴痴地坐在渡口的石阶上，不去看身后介绍“黄墓渡茶亭”的石碑，尽管我非常想知道河姆渡为什么又叫“黄墓渡”；不去欣赏沙孟海的题字，尽管他是我喜欢的书法家之一；不去欣赏这醉人的江南美色，尽管明天我就要别它而去，返回遥远的北方。

朦胧中，仿佛看见七八千年前的人类，从姚江走上岸来，一个个脸上洋溢着幸福，一个个身强体壮，他们在山里摘食野果，在江边用渔叉捕鱼，在岸边搭建起底层架空的干栏式房屋，他们种稻、制陶。一个人发现一片果林，便吹响骨哨，呼唤人们去采食。一个男人正在象牙做成的刀上刻着两只鸟，和几乎每天都看见的太阳，心里盈着喜悦，因为明天就可以送给他心爱的女人了，让她作为工具，去“刀耕火种”。

他们是一群快乐的人，这里没有高贵与低贱，没有富有与贫穷、没有贤达与愚钝、没有歧视与纷争。他们不缅怀昨天的山洪、野兽的伤害，不去想明天的阴晴与寒热，只活在现在，快快乐乐地活在当下。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笑着过了三四千年，突然迷一般消失。像一场四千年的盛大茶事，浅酌慢饮，饮罢，一敛裾，绝尘而去，留下梦一般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