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志民

母亲离世已经数载。回顾过往，我对母亲总觉尽孝太少，时常感到愧疚和自责。但有一件事我却没有留下遗憾，那就是在母亲88岁高龄时，我带她去祖国首都北京进行了一次冒险的“抢救性”旅游。

母亲作为一个农村妇女，一生吃苦受累，熬了大半辈子，直到我参加了工作，才有幸离开穷乡僻壤，跟随我在梁山县城安顿下来。1984年底，我从梁山调到菏泽工作，母亲又随我来到菏泽生活。从农村走进“县衙”，之后又从“县衙”来到“州府”，母亲算是长了见识，开了眼界，见了世面。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去过更远更大的城市。

我一直想带母亲到外面的大城市走一走、看一看。早年，因为家庭经济条件拮据，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后来，经济条件好转了，我却整天忙于公务，忽略尽孝，带母亲外出旅游的事便一直搁着。眼见母亲年事已高，身体渐衰，我忽然有了一种紧迫感，决定在母亲有生之年，带她到北京去一趟。

2000年9月15日，我利用短暂的休假时间，与大姐、姐夫一块带着母亲，晚间登上了去北京的列车。母亲坐在火车上，显得既好奇又兴奋。火车掠过一望无际的平原，风驰电掣般地向北疾驶，车轮发出的那“铿锵铿锵”的带有节奏的响声，似乎是在演奏着“北京、北京”的雄壮进行曲，听起来美妙极了。

一路顺利，7个多小时后，我们到达了北京西客站。在北京工作的一个亲戚，早已开着一辆面包车在那里等候。汽车驶进了北京德胜门外大街的一家宾馆，稍作休息后，我们便开始了北京的旅游之行。

去的第一个地方，当然是早已谋划好的天安门广场。走进庄严神圣的天安门广场，只见人山人海，游人如织，但像母亲这样高龄的老年游客，并不多见。以雄伟壮丽的天安门和高高飘扬的国旗作背景留个影，是绝对少不了的。耸立于天安门广场中心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引起了母亲的注目。我与大姐搀扶着母亲，环绕着高达37米多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缓慢地走了一圈。母亲不识字，她看不懂毛主席亲笔题写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那八个镏金大字的含义；看不懂碑座四周的汉白玉浮雕上的那一幅幅波澜壮阔的革命历史斗争画卷意味着什么；也没有亲眼见到过无数革命先烈和仁人志士英勇牺牲的壮烈场面。她只知道，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都是好人。因为她曾亲眼见证了当年的“八路军”纪律严明，秋毫无犯，与老百姓鱼水情深。

那天真不巧，毛主席纪念堂没有对外开放。母亲拄着拐棍，伫立于地，两眼向南凝望着安放毛主席遗体的这座肃穆庄严的建筑物，若有所思。我能读懂她的心情。是毛主席他老人家领导穷人打天下，使广大穷苦人翻身得解放。母亲对毛主席和共产党怀有很深的感情。

母亲累了。大姐将她扶到毛主席纪念堂北面的一排低矮的石墩上坐下。那里早已坐满了几十位休息的游客。但这些石墩是受保护的，不能随便坐在上面。这时，一位20多岁的年轻武警战士走来，劝解人们不要坐在这里。其他游客纷纷起身离开，只剩母亲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那位武警战士走到母亲跟前，停住了脚步，并没有说什么，然后选择默默离开，走出几步后还回头望了母亲两眼。我心里明白，这位武警战士是采取了一种因人而异的“差别化”工作方式，破例对母亲进行了特殊关照。或许，他把母亲看作是自己年迈的奶奶，实在不忍心去驱赶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我对这位年轻的武警战士充满了敬意和感激。

下午，我们搀扶着母亲，来到了世界上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代皇宫建筑群——故宫紫禁城。这天正好是星期六，儿子没上课，也来陪伴母亲游览。走进紫禁城，好一派世所罕见的皇家气派！这一大片占地72公顷、建筑面积15万平方米、有大小宫殿70多座、房屋9000余间的皇家建筑群，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我现学现卖，给母亲当起讲解员。但母亲似乎不愿过多了解这里经历了明清两个朝代500多年的历史，没有兴趣去关注曾经生活在这里的24位皇帝，也不想知道这里演绎了多少神秘莫测的宫廷秘闻故事，只知道这里是古代朝廷的金銮殿，是过去普通老百姓绝对无法进入的地方。

我们一家簇拥着母亲行走在熙熙攘攘、摩肩擦踵的人群里，时常引来其他游客惊异的目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是中华民族两千多年来的优秀文化道德传统。人们看到母亲走来，纷纷予以避让。

路过北海公园，我忽然想起，母亲从来没见过大海是什么样子，干脆趁这次机会带她去看一看大海。我们决定去路程近一些的天津塘沽。

我们乘车沿着京津塘高速公路，一路飞奔，大约两个多小时后，便来到了位于渤海湾的塘沽游轮码头。远远望去，映入我们眼帘的大海，碧波浩渺，水天一色，茫茫无际。母亲喃喃自语：“这是来到天边了！”她自认为，大海就是天边。她不懂得地球是圆的，也不知大海的那边还有对岸。我们买好游览船票，依次排队走向一条游轮。一位工作人员看到母亲走来，立即过来帮助我们将她搀扶到船上。母亲似乎兴致很高，她并不急于去船舱入座，看到游轮甲板上放着一些椅子，便坐上一把椅子观看眼前的海景。汽笛一声长鸣，游轮离开码头，驶向大海深处。船头劈波斩浪，激起一大片水花；那清爽舒适而又略带淡淡腥味的海风，不时拂面吹来，令人心旷神怡；远处的几只海鸥，抖动着两只翅膀，一会儿闪电般地俯冲到水面，一会儿又像箭一般地飞向天空。母亲目不转睛地遥望着神话般的大海，尽情地享受着大海的绮丽风光。大姐怕母亲身体不支，从甲板把她带到船舱坐下。大约一个半小时后，我们随着游轮重新回到岸边。这是母亲一生唯一的一次游览大海，她显得心满意足。

在北京那几天，母亲“超常规”发挥，她以异乎寻常的表现，在我们的陪伴下，还游览了颐和园、动物园、亚运村等北京著名景点。这大大超出我们的预料。

五天之后，我们登上了返程的列车。一路上，车轮照样发出那“铿锵铿锵”的声响。不过，听起来好像已由去时的“北京北京”的雄壮进行曲，演奏为“成功成功” 的胜利乐章。回到菏泽，母亲津津有味地向别人讲述她的这趟北京之行。

四年后秋季的一天，母亲走路不慎跌倒，摔坏了股骨头，再也无法站立，在病床上一躺三年，于2007年10月与世长辞。后来，我每每回想起母亲生前88岁高龄的那次“抢救性”北京旅游，总是回味无穷。我做了一件没有留下遗憾的事情。我知道当时我是以什么样的勇气和决心作出这样的决断，也知道母亲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完成了那次不可想象的整个旅程。

母亲离世已近13个年头。如果母亲还健在，我还会尽一切可能带她再去外面走一走、看一看；会尽可能地再多尽一些孝道。然而，子欲孝而亲不在。母亲永远不可能再回到这个世上，我再也没有孝敬母亲的机会了。我心里一阵阵隐隐作痛，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哪怕母亲年事再高，但她永远是我感情停靠的港湾；她始终是我不可替代的精神支撑。母亲在世，她始终是我心中的牵挂；母亲离去，那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母亲活着，我尚有来路；母亲不在，我只剩归途。自古“忠孝难两全”，那是过时的观念。既尽忠，又尽孝，这才是当今做人之本、成事之道。